4、五姓斗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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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锅净手，歇息了约半柱香，金锣声响起，古奎安扬声道：“冷盘点饥，热菜饱腹。二试为主肴，自是大宴主盘。我李唐二十六州府，地广物博，飞禽走兽，瓜果蔬菜，皆可取用。”
“如此，便请诸位，一展身手吧！”丁子念笑道，伸手做请。
这一试较上一试范围更广，各家都有拿手的好戏，且热菜食材天南海北不做拘束，考校也自然更多，甚至连上菜的间隔长短，时间火候都要考虑，一个不周全，赶在评审还在回味上道大菜时端上新菜来，可能就间接落了下成。但素芷却是不怕的，或者说她鲜少有怕的时候。
她习惯于后发制人，冷眼旁观着其他四家先挑选好。
西市泰和馆不出意外选了羔羊，鼎食铺的尉迟老爷子大概也想“推陈出新”，没选善烹的鱼，而选了獐肉。冷不缺鸡鸭鹅选完又挑了一篮子瓜果，满载而归，晁谷则不愧是珍馐楼的掌勺，出手就点了十斤的海蟹，那蟹自潮州一路用海水养着运来，至此仍十分好动鲜活。
素芷目光落到剩下食材上，尚有诸多山珍海味还未被选用，但她看来看去，目光却被扎着红绸的花猪吸引了。
主肴其他四家选的都是硬菜，猪肉在其中并不出挑，若红烧则需重酱浓汁，入口恐腻，若清蒸，又怕味道清淡被其他家压过。
那花猪肥瘦匀称，红白相间，被肢解开横躺在梨木架子上，等人垂青。
素芷笑了下。
素芷换了只大锅上灶台，锅厚约一寸，黑黝黝的玄铁看着就沉，猫十郎被她指去添柴烧火。对面给鸡鸭去脏腑的冷不缺看过来，见她臂力惊人，单手拎了半条猪抡到砧板上，摔得怦然作响，又单手掂量了一下锅子，仿佛在找手感……冷了多年的面皮也不禁微微一抽，他若没记错，程启承可是个有名的病秧子啊，怎就生了这么个天生怪力的女儿？这是做饭还是比力气……
素芷不晓得对面都是些什么想法，木片取火烧刮猪皮，清理好猪肉，又换了把剔骨刀，她仿佛是天生用刀的高手，轻而易举的就达到了武者穷其一生追求的境界，人刀合一，肉块飞舞，大小重量相当，依旧是道“好看”的菜色。
黑铁锅中沸水翻滚，取五花肉块，和葱姜椒麻料酒下锅，片刻后捞起，换小锅入油炸，这样煸出油脂的同时能保持住瘦肉的细嫩口感。肉块二次捞起时，表皮已如冻胶一般弹牙，色泽微焦黄，齐整好看。
素芷尚算满意，暂且先搁置一边，进行另一道程序，取肥瘦相宜的部分片开铺好，再刷蜜酱、果酒，反复三次，最后卷紧绑绳，置于火上烘烤。
比试的时间并不长，半个时辰对繁琐一点的菜式来说，并不是很够用。而长安小七秀做的主肴，又怎简单的了？谁也没有功夫去看别人的进度了，手上根本停不住，各家帮厨被指挥来指挥去，仿佛打仗。
五口锅子里蒸腾出的香味占满了铭瑄楼。
素芷的蜜汁肉脯卷差不多了。取下后，再次动用了那口黑铁锅。这次对火势的要求更严苛，素芷催促着猫十郎加柴，只见火龙高窜，紧紧贴着锅子，热油再往上一浇，素芷整个人都叫火给埋没了。
一只铁勺伸出来，先勾走了砧板上的冰糖，冰糖入火即化，一会功夫就出了浓郁剔透的糖色，于是铁勺又来取肉块，素手再撒一把葱姜蒜，可谓香上加香。黑铁锅再一颠，肉与汁全逸散到了空中。
也不知这位五味阁的新掌勺，是有心还是无意的炫技，只见她身子轻盈，像风筝一样豁的腾起到了半空，那瓷实的大黑铁锅一挡一扣，将洒出的汁液全扫进锅里，竹筷从火着夹取肉块往回扔，又摇了一个大回旋，没漏一滴，披帛飘然，若仙子巡游。
若不是自觉有不妥当的地方，周围的一圈人都想掷几贯钱，让程家掌勺的这位姑娘再来一个！
然而更精彩的还在后头。窜天的火势太猛，素芷拿铁锅自上往下压着火势，能炖一头羊羔的大锅与灶台刚挨了个边，临时搭的红泥灶台“轰”的一下，炸了！
是的，炸了！
炸得轰轰烈烈！！
抱柴的猫十郎吓住了，险被波及。
素芷显然也是没想到灶台这么不抗造，还正是收汁的关键，一个空翻后跃连锅带汁一起救了回来，虽没伤到分毫，但方才做的蜜汁肉卷没吞了，披帛也被四射的火星撩了个豁口，落地后一跺脚，显然有些恼了。
若说上一刻的李娘子火中取栗称得上是惊艳，那此刻的烟熏太岁炸墙垛，就称得上是惊吓了。轰鸣声中还以为哪家塌了楼。
一女子，也不魁梧，能挥锅舞铲也就罢了，怎还生了这么大的能耐？缓了半响才回神的一圈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用什么贴切的词来形容。楼上的叶璟殊也震了下躯壳。小郡王道：“璟殊，你说这是不是故意安排的噱头呀？”
“炸个炮仗来庆祝平南郡王莅临？”
叶璟殊这张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噎死个人。小郡王不甘示弱，摇摇扇，“我大小是个皇亲，也不无可能。”
素芷旁边是泰和馆的钱泰多，显然也是受惊人群之一，拿刀把炸到他面前的碎砖拨开，弥勒佛也笑不出来，半天一声叹息“侄女啊……”
素芷看看他，也叹了口气。
斗宴的二试主肴，因素芷炸了灶台，不得不暂停下来。这会要重修整个台面出来怎么也要等两个时辰了，面面相觑下，素芷沉吟片刻，决定道：“一切照常进行。”
于是素芷在残垣里生了堆野火，众人又帮忙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台子，继续完成了这半锅“五火煨豕肉”。
呈菜时，尉迟盐、晁谷皆阵列在前。分别是一道“红泥香獐肉”一道“蟹鲜生”。
“红泥香獐肉”是山南东道的美味，苹果调汁山楂做泥，上蒸獐肉，味酸而肉甘，回味无穷，得丁子念与古奎安“甚喜之”。“蟹鲜生”又称“谢先生”，是潮州名菜，传言为前朝状元为答谢恩师所烹制，蟹黄如金箔，蟹肉如白雪，又配十三碟酱料，每回入口味道各不相同，又交相辉映，鲜美至极。丁子念称“善。”古奎安则“名不虚传。”
再就到了素芷的“五火煨豕肉”。
这道菜虽烹饪中有所瑕疵，但素芷也不怯，就这么端了上去。
古奎安下筷尝了一口，“肉是甚好，入口即化，火候功夫到家。只是若我记得不错，这道菜，当用煎炸烤焖炒，五种火候……可如今，你这菜里，还差了一火。”
是烤，少了被烧成碳的蜜汁肉卷。
素芷笑笑：“我知道。不过，既然做出来了，便还是想让您二位尝尝。长安五味阁的豚肉，别处可吃不到的——您们不就是这样想的，才在临行前，屈尊来当这个评审的吗？”
古奎安放下筷子笑了：“哦？”
“五姓人家说是请来您二位评审，但反过来，不也是您二位诓长安小七秀为您们做菜吗？”
“小丫头片，想的倒多。”丁子念笑了下，“但你说的再讨巧，也还是差别人一筹。”
“无妨了。”
丁子念跟古奎安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古奎安指着菜道：“尝尝，离京后别说五火煨豕肉了，恐怕连这四火煨豚肉都再难吃到了。”
“是极是极！我再尝一口！”
一段小插曲引得众人也会心一笑，其后上来的是冷不缺跟钱泰多，冷不缺到罢，行止如一，钱泰多惯会煽情，顺势说了几句话，勾的二人回忆了一番长安美食，心生留恋。
“三足禽戏”跟“香丝小排”分获“甚喜之。”与“腹虽饱，眼鼻口舌甚馋之。”
至此五姓全部品评完，二试主肴中，珍馐楼“蟹鲜生”夺魁，后依次是泰和馆、鼎食铺、尚食斋，五味阁居末尾。
主肴大菜依循旧例，分食完后，便剩最后一试，上汤。
楼上的叶璟殊跟小郡王边看边吃，两场下来，已吃了八成饱。小郡王见状，又点了果盘瓜子上桌，怕叶璟殊不耐，口中道“再看看，最后一试了。”
其实小郡王大可不必多言，叶璟殊对这斗宴意外的兴趣颇深，他有股子钻研劲，虽是外行人，但一心想从刀工、火候的细节上分辨到底哪家功夫更强，也颇得乐趣，真论起来，倒是比口腹之欲的小郡王还上头些。
眼下，在叶璟殊外行人的眼中，炸炉的程家，暂时无缘前列了。
珍馐楼的晁谷擅汤，蓄势发力，其余三家也都在紧赶慢赶的处理食材，只有没了灶台的素芷还不曾有动静。
倒不是素芷想撂挑子，只是她现在只有个温酒用的炭火小铜炉跟一堆篝火，选择面比旁人都要窄些，需仔细斟酌下要做什么。万一连仅剩的小铜炉都被她炸了，那可真就光杆司令，要成东西两市斗宴的笑柄了。
于是乎，武的不行，来文的吧。
随后着人调一味冷汤，又要来数块豆腐，切起了丝。钱泰多、冷不缺一见，知她要做文思豆腐羹，这道不需用明火，于是纷纷松了口气，不用防着她再一次炸锅，安心埋头做起自己的活计来。
素芷最后的这一汤做的简单，好在入口绵延，味道鲜甜，也不至于坠了五味阁的金字招牌。素芷擦了擦手，让人试过后，第一个呈了上去。因是道冷汤，虽十分舒胃，味道口感却都轻薄了些，果然只得了“尚可。”周围还有人叫可惜了，素芷听到后，让猫十郎把剩下的汤分盛后发给诸人，这次做的量大，周围几乎人手一碗，也不知是不是算好的。
楼上的叶璟殊看在眼里，夹走碟子里最后一朵锦芙蓉，笑了一下道：“程家掌勺，心思甚巧，守成足矣。五味阁这块招牌，丢不了。”
这话没有由来，小郡王听的不明所以，叶璟殊却又不肯再说了。
楼下其他家也都陆续完成，开始着人品评。
玉藕汤、酥笋逗三青、乳鸽白汤、菌丝羊肚汤……依次入口品评后，上汤终止。
一场斗宴将要结束，丁、古二人也都有些感怀。既恋长安这百州菜肴汇集处，又惜身边这共尝美食之人。
“道长路远，保重。”丁子念放下筷子，轻叹道。
“又不是生离死别，何时闲了，来青州寻我就是。”
小郡王感性，平日闲话杂书没少读，只听了这么两句，心头已然拂过万千情绪，半天一和扇子，对叶璟殊叹息道：“我若有天告老还乡，你跟崔浩二人一个事不关己，一个没心没肺，恐怕连杯送行酒都没有。”
叶璟殊听他扯的没边，道：“你要‘还’去哪里？”你我他皆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实实在在的土著……搁这犯什么混呢……叶璟殊着实有些无语。
小郡王扇子点桌，坐实了叶璟殊凉薄，叹息更深：“你看，我就知道。”
楼下声嚣，一阵后，最后上汤的排位也公开了。三轮下来，各家俱有输赢，倒是斗了个齐平。五味阁程家素芷，虽此番不能拔得头筹，但如叶璟殊所说，金招牌没丢，她一姑娘承袭五味阁新掌勺人的位置也再无人置喙了。
只是珍馐楼的晁谷看着还有几分不甘心，挺胸昂头一拂袖，快步走人了。与之素有恩怨的尉迟盐倒是心平气和，金刚目也不似开始时瞪的那么大，一点头，让人把剩下的菜送出去。
一场斗宴，开盘声势浩大，落幕的却甚是平淡。毕竟——最大的噱头，小七秀程家的招牌还挂在东市上，没叫人摘去。
素芷是卡点回的长兴坊小苑。前脚刚进院门，后脚闭门鼓就响了。
因昨日没睡好，再加上与人周旋了一天，眼下正是困倦的时候。但想了想，还是唤猫十郎过来，嘱咐让其明天一早，去其余四家走动走动。不论其他家心里有没有小算盘，肯来铭瑄楼参与斗宴，不计较输赢，都算是给她这个晚辈面子。一份薄礼肯定是少不了。
原来她初回京兆，怕手底下人心不齐，刻意高调张扬整出了一场斗宴。一为重新打响名号，让她当家作主顺理成章，二也是与小七秀的其他姓氏找个由头交流来往。这才由她牵头，翻出陈年旧账，把东市斗宴炒得热热闹闹。
为了打平衡局，素芷没少花心思，又是跟铭瑄楼买卖消息，又是把街道食铺盘租下来任由其他家处置……除了炸炉没在计划内，其余全遂愿，最终比下来，五家宣传广发，没有输家，是个双赢。
猫十郎心里有些钦佩，嘴上又是一顿海夸。
四月是花季，一阵风起，暗香浮动，虫鸣鸟飞，素芷面有异色，抬头看了看天，一片墨色映入她嗔黑色的瞳孔，其中似有五色纷呈，异象斑斓……半响后她忽的扑哧笑了出来：“五载未归，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啊。”
遂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进屋歇息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五姓斗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