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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羽衣 ...

  •   胡嘉收到了一个沾满泥污的匣子,匣子里填着厚厚的云石粉末,埋着一颗硝制过、尚且保存完好的头颅。
      他有些紧张,慢慢理出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抬头再看一眼充当监工的公主殿下,恰巧她面无表情地问:“要多久?”
      寻常这等细致活计,至少得要十天半月。但胡嘉就算不认得这颗人头,却认得公主殿下的脾气,思量了片刻,谨慎道:“……三天?”
      公主殿下眉头一皱。
      她问的不是天数,是时辰。
      “两个时辰。”她说。
      胡嘉瞠目结舌:“殿下,这等活计精细起来可……”
      公主殿下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有空与孤讨价还价,不如手上动作快点。”
      胡嘉只得哭丧着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向公主殿下讨要一个动手的权利:“殿下,这颅骨上血肉,须得先化掉才能做,请恕属下无礼。”
      “随你。”
      胡嘉恭敬地应了声是,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来这颗头颅来。血肉本已干枯,薄薄的皮裹着肌肉纤维紧紧附着在骨骼之上,原貌已经扭曲,但仍可作为参考。
      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
      他不敢多加揣测,细细端详一番,又用手指略微测算了三庭五眼,却发觉有些不对,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骨相与皮相竟不契合。
      这种情况倒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譬如有那学了易容邪术之人,也会为了便于戴上一张张人皮面具,而用削骨等手段后天加以变更。但若是这样一个动过刀子的头颅,想要复原其真正相貌可就难上加难了。
      这种地狱难度,还他妈只给两个时辰。
      胡嘉内心已经给自己点上蜡了,从吃饭家伙里头取了药水出来,耐心化去颅骨上附着的血肉,将其中的骨骼擦洗出来。
      然后他又是惊奇地“咦”了一声——是个完好的颅骨,并没有过后天的切削打磨。
      一瞬间得知难题的难度,从地狱降级到了普通,胡嘉精神一振,手指翻飞,捏塑起来。
      君世绝在灯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那天梦见了自己抱着那颗人头,哀恸欲绝地跪在地上,请求父皇给自己一点点缓冲的时间。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接受,死亡带给她的冲击,以至于那个场景常常在脑海之中重放。久而久之,她亲手杀过了人,也再次见到了硝制过的人头,终于在某个瞬间,和脑海之中闪回的场景两相印证,叫嚣着怀疑。
      她现在要坐实这项怀疑。
      胡嘉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颅骨,一旦进入了状态之后,便连殿下在旁注视着也忘记,泥土隆起,层层堆塑出肌肉起伏,脱离了白骨森然,渐渐显现出人形来。
      君世绝眼底有暗潮汹涌,待到胡嘉中间略微停下来喘口气,预备对五官再细细雕琢的时候,她忽然抬手示意暂停,哑声道:“不必继续了,你休息吧。”
      之前这人头硝制后的皮肉本有扭曲,区别尚不明显。此时,颅骨的五官虽然只是粗成形状,但泥土塑成的脸颊轮廓硬朗粗犷,与从前子卿俊秀柔和的面容线条大相违和。
      胡嘉错愕地看着殿下亲自将人头收回匣中,恍惚一笑,起身走出偏殿。
      月至中天。
      黄月溪正在灯下怔怔出神,手心里躺着那一枚从车厢撬出来的铜钱,铜钱的边缘磨得锋利,在通体斑斑锈迹之中犹为闪亮,上面一丝血迹已经干涸。
      忽然门被推开,公主殿下怀抱着一个木匣,走了进来。黄月溪不知为何,下意识握紧了手心,将铜钱攥在其中,这才回过头道:“殿下?”
      君世绝在门口怅立片刻,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许久,她才轻声问道:“两年之前,阿金葬在哪儿?”
      这世间一切终归都有缘由,拿到了这枚解开谜题的钥匙,君世绝终于明白,原来旧年那日汇报过来的消息里,阿金的头颅无故被砍去,并非凶手的恶趣味,而是,而是……
      黄月溪不妨劈头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自然不会忘记昔年的同伴之死,虽然不知为何时隔两年殿下忽然提起,微怔之后,还是低声道:“那日殿下说过要火化之后再带回来,属下便吩咐下去了,如今阿金阿林二人都葬在城郊墓地,每年属下都会吩咐洒扫祭奠一番。”
      君世绝将头一点,捧起手中木匣,放在了小九身前桌上,淡淡道:“那就好。将……这个,和他们一并葬了罢。”
      说完,她又向着小九点了下头,退了出去。黄月溪极少见到殿下如此魂不守舍的状态,眉心蹙起,怀着三分猜测,打开了木匣。
      是一个用泥土堆塑起来的头颅,颈部空洞,正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
      失声惊呼的同时,她脑海里却飞速地掠过一个场景——军营副帐之中,久违不见的君臣二人灯下谈起京中事,公主殿下眸光微沉,漠然地说——
      “我从军之前,陛下送了我一份大礼,正是子卿头颅。”
      ————
      翌日朝会,既郸城军中腐败的大瓜之后,又接连抛出了两件轰动朝堂的大事儿。
      事关一男一女。
      女的那位不消多想,能被拎到朝会上大肆讨论的,不外乎那位武烈公主。郸城军中高位长官,此时一去其半,剩下一位满朝大臣都觉得耳生的“黄都尉”,和一位八卦之源武烈公主,若在二人之间择一补上元帅之位……行了,陛下,都知道那是您闺女,您爱咋地咋地吧。
      更何况还有那位平时不问政事,却恰巧当了一回钦差的薛大学士,当庭力赞公主殿下“杀伐果断,更胜男儿”,直言公主殿下若为主帅,以她在军中的声望战功,来日定有望收复幽云十六州。
      谁不知道这位是公主殿下的太傅大人,说话的可信度不由得在诸人心中打了个对折。奈何这位声望实在会当凌绝顶,大伙儿虽然不尽苟同,也只能捏着鼻子唯唯诺诺地含糊称赞。
      再有人细细一思量这其中道理,如今已是死鬼的岳都尉之前犯事,空出来的“权代都尉”交到了武烈公主手里,这还尚能算得上是他时运不济。如今竟又再次落马,接连两次的“巧合”,名正言顺推得那位武烈公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其中真是“巧合”,还是设计?
      不得了,从前怕是小看了这女流之辈。
      细思极恐,若不是巧合,那这招数可使得真阴损呐,前一次尚可有京中清流替岳明王峥二人以道义说情,这次先不提兄弟俩已经在黄泉路上携手而行了,你先听听这罪名!
      既然二人之前以道义占领了制高点,此次罪名便也直接从道义上开刀,之前散粮于民的,如今谋害钦差;之前爱妾舍生取义的,如今淫辱贵女,直接将他二人那层遮丑的光辉外衣扒拉到了赤膊,真正的声名俱裂,不外如是。
      有那识货的,已经又在心里嘀咕起来了:之前闹得朝中上下沸沸扬扬的“父女不和”,真的就父女不和吗?这一老一小可真他妈默契得很啊!
      这头刚思量半晌,且不说得知了武烈公主再次被今上抬举,那几位王爷们是不是要恼出一嘴燎泡,接着众人更是眼见了另一遭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大事儿。
      独孤侍郎抱病多年,递了致仕折子预备壮年退休,陛下竟然直接准了。按理说这种案例,别说是正当壮年的独孤侍郎,之前那位岳老将军七十高龄上书乞骸骨,还被今上你侬我侬地挽留再三才准了,至今在朝中仍是一出佳话。
      咋的,这次,就不演了呢?
      满朝文武一时都有些懵。
      结果更让人懵逼的还在后头,独孤侍郎的子侄之中,荫其父之职的本该是长子独孤龙搏,然而这份美差却落到了独孤氏三郎的脑袋上,至于那位自闭多年的独孤龙搏……
      众目睽睽之下,陛下指名赐了一件极之贵重的羽衣。
      独孤侍郎代子叩谢,捧起那件价值万金却轻如无物的羽衣,泰然接受着朝中上下的目光洗礼。这其中,帝王的偏宠之意已昭然若揭。
      想想,这么个被陛下刻意抬举的后生辈,偏偏又绕开了礼部的美差……还能有什么职位,比“驸马”这两个字更贴切这位独孤氏长子?总不成还要让他成一个……羽衣卿相?
      再一想,恍然大悟,今日抬举的这一男一女,莫非就是明日的公主夫妇?呸,哪怕是“太女夫妇”,也未可知啊?
      原本以为独孤氏走了那位老太君,又退了稳重端方的独孤侍郎,子侄庸碌,未必再能稳稳立足于睢明世家。但今日这一来一往,却是让这满朝之中猜测纷纷,一时之间,原本不甚熟络而预备交好者有之,本就世代交好的更是琢磨起姻亲的主意,至于是本有那落井下石念头的,只得不甘不愿地就此打消。
      倒是那位如今官职在身,不需特许就能位于武将之列的武烈公主,见状不甚痛快地皱起了眉头。
      看来,这位不为外人所知真实身份的,伏妖仙君,是时候该自己与他面谈一番了。
      “你最好还当自己是个仙人。”她漠然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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