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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头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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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女托着木盘的手抖如筛糠,越发晃悠得那汤中王八脑袋摇摇欲坠。
君世绝面如寒霜,刀尖一点那汤盅,淡淡道:“解释。”
方才还伶牙俐齿宛然一个小话唠的宫女,紧张之下,一张嘴就先咬到了舌头,原本要说的话化成了几声呜呜。
幸而此时正殿走出来一个真正的带刀侍女,见状疑惑地打量了两眼那惶恐的熟人小宫女,又打量了两眼那个凌霜傲雪的玄色背影……随后她扑地就跪了,颤声道:“公……公主殿下?”
这声音依稀耳熟,君世绝嗯了一声,刀尖指住了捧着汤盅的小宫女,这才偏头看向来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
倒是小宫女一听“公主殿下”四个字,原本就酥软的的双膝,终于没出息地挨了地。皇宫上下这等长日寂寥,唯有八卦度日的地方,武烈公主可当真是活在谈资里的人物,话唠如小宫女,当然不会认为这声“公主殿下”还能另有所指——尤其是这位还正一脸冷漠地拿刀指着自个儿。
带刀侍女见到一个侧脸,更加激动,声音里都掺了几丝雀跃:“奴婢剑歌,见过殿下!我们娘娘日日与奴婢们念叨,惟愿殿下一切都好……”
剑歌是当初晏妃送给公主殿下随行的两位带刀侍女之一,另一个剑舞已惨死郸城。君世绝当初由着剑歌回到了晏妃身边,再不过问,磕磕绊绊两年过去,乍然再见,一时她竟没想得起来,这位与自己有同行几日之情的女子姓名。
听得她自报姓名,君世绝淡淡道:“你们娘娘近来可好?”
剑歌道:“一切都好,殿下,这是……”
这位小宫女本是洒竹轩覃妃的心腹竹儿,往日里常常是她来往两殿之间,不知怎么的竟惹到了公主殿下。
君世绝刀尖微偏,再次指向那盅卧了蛋的王八汤,平静逼问道:“什么意思?”
剑歌到底伶俐,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急忙道:“殿下误会了!”
当年晏妃那双银环小蛇送去洒竹轩的当晚,就是竹儿端了一份熬得喷香的蛇羹送来了承和殿。
晏妃这个暴脾气小辣椒,哪儿能容得下这种赤裸裸的挑衅?当即撸着袖子就去院子里挖蝎子,谁劝也不听,以一宫主位之尊在旮旯拐角翻腾,好容易灰头土脸地找了四五条,闷在罐子里又给覃妃送去了。
当夜,又是竹儿端了份金灿灿香喷喷的炸蝎子过来。
再往后双方“礼尚往来”至今,竟成了难言的默契,覃妃肯耐心地陪这么个冷宫之中的小丫头玩耍,便是再忠心耿耿于晏妃的侍女,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只是今日却被公主殿下撞见,以这汤盅之中的恶趣味,想必是让她误会了。
君世绝听了解释,面无表情收刀入鞘,也不回顾,径自迈步上殿,刚进大门,就听得晏妃兴奋的声音尖叫道:“是个大的!”
随后响起一阵“吱吱”的老鼠惨叫声。
——剑歌觉得承和殿这辈子的人都被丢光了。
她小心翼翼瞥一眼殿下脸色,清了清嗓子,放重了声音道:“娘娘,公主殿下来了。”
晏紫知正在兴头上没听真切,下意识以为又是那位琉璃花瓶覃妃娘娘派人来挑衅自个儿,遂大声道:“她来得正好,今天这只,我铁定要给她吓出个好歹……”
君世绝走过屏风,那位素日金枝玉叶的晏妃娘娘正叉着二郎腿气势逼人地坐着,手边是个竹条儿编成的笼子,里面一只肥硕老鼠正被她荡得灰毛乱飞。
晏紫知见有人来,提着笼子就准备往人手里塞,嘴上放着狠话:“让你们娘娘往后收敛着点儿,别……”
然后脖子一梗,僵住。
“阿……阿棠?”
君世绝唇角微微向上一翘,看见好友还是一样儿的活泼样儿,心头松快了不少。晏紫知把笼子往身后一背,怒道:“剑歌,殿下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声!快去备了茶水点心来!”
剑歌也不辩解自己刚才喊过了,只低声应了句是,提醒道:“覃妃娘娘又送了汤羹来,奴婢让她放到外头了,过后再热了……”
“倒掉!赶紧倒掉!”小辣椒原地撒泼。
哼,那琉璃花瓶手艺虽然还行,做出来的种种奇葩餐点是有那么一丢丢好吃,但是她晏紫知可是将门虎女、后宫一霸,当着殿下的面丢不起这人!
君世绝拣了张椅子也不见外地坐下了,开口就是煞风景的直入正题:“阿知,抱歉,剑舞死了。”
晏紫知正急于毁灭社死罪证,甩手把笼子往屏风后头一丢眼不见心不烦,那只蠢老鼠在笼子里被摔得晕头转向、唧唧惨叫,让她不由得憾恨没把这小东西舌头给拔了,闻言眉毛一挑,道:“嗨,多大事儿,一个下人嘛,要不我再给你挑两个?”
君世绝沉默了片刻,道:“不必了。”
晏紫知在这宫墙之中骄纵如故,就好像这两年的时光如游戏一般从她指尖悄悄溜走,然而自己却变得不大一样了。
她愿意称之为成长。
见好友对侍女之死并无动容,君世绝便不再提那些污糟事,只拣了军中一些趣事与她说来。听到公主殿下也屈尊干出过土里刨食的事儿,晏紫知兴奋拍桌,绘声绘色亦讲起了那日自己亲自拿着竹箸逮蝎子的壮烈事迹……
不知不觉,又到日落时分。
君世绝辞别晏紫知,孤身回到翠微宫。
其实,她本先该去看望另一位泉下的故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然而许是近乡情怯,反倒一时有些不愿踏足那片后院,君世绝略做沉吟,向偏殿走去。
小九此刻应当是在偏殿住下了。
她不放心黄家人会如何对待小九,故而要求她一定要在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活动,小九亦懂得其中缘故,并未抗拒她的安排。
这个宜喜宜嗔的女孩儿,如今越发沉默,似乎有几分从公主殿下身上学来的冷漠。君世绝心中对她愧怜掺半,反而不能开口劝解。她走到偏殿门前,手按在门上,终于没有扣动。
前半生最交好的三个友人,一个骄纵懵懂,一个埋骨树下,一个昨是今非,好像是映衬着她成长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静静地由时光这头永不停歇的巨兽来吞噬。
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先去看看头次进京、更是头次进宫的军中兄弟,二零八四人。
——
胡嘉正在两眼放光地捣鼓着他的宝贝。
郸城女尸案之中,他悄悄从案发现场顺走了一颗标致的骷髅头,这本是他身为“人体学大师”的作死本能。奈何后来因为这案子的资料没查利索,被公主殿下好一顿削,他便怂了吧唧地把存货藏了起来,不敢在人前摆弄。
这次回京,胡嘉加班加点儿总算是弄出来了殿下所需要的资料统计,写了详尽的分析交了上去,多半此时已经作为岳明王峥二人的罪证之一,摆在陛下案头了。
这枚他惦念了许久的骷髅头,不畏艰险地跟着他的吃饭家伙,在回京路上一道儿捎带上了,如今终于可以得见天日。
美人在骨不在皮,轻不过三两的一枚洁白颅骨,血肉化尽,在胡嘉眼里却宛如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三庭五眼只消略做打量便有了雏形。他往盆中加了料的柔软泥土中又扑了些水,均匀地粘了一层在颅骨上,如对待情人一般柔和地用手匀平整。
二零八社之中没少有憨批对他的怪癖敬谢不敏,胡嘉但凡专注起来便也不再理会周遭声响,随他们去。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静悄悄地推门走了进来,走到了他的身后,看着他那双手飞快地动作着,为颅骨原貌塑形。
因为人的面部肌肉厚薄并不匀整,直到第一层泥土所做的“血肉”略见雏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时辰。胡嘉小心翼翼吁出一口气,像是生怕喘气儿大了吹化了面前的“美人”,这才抬着肘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挥着两只泥呼呼的手伸了个懒腰。
有人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开了忽然挥起来的那只手,胡嘉终于发现身边有人,嘴里顺口骂了句:“别他妈过来烦老子,老子正忙呢没看见?”
一扭头,傻了:“殿……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君世绝沉默地盯着那枚颅骨,半晌,淡淡夸赞道:“好手艺。”
胡嘉下意识把宝贝往怀里一抱,试图护住,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兴趣……兴趣而已……”
君世绝向他伸出一只手,胡嘉略做迟疑,还是苦兮兮地垂着嘴角递了过去,眼看公主殿下接过了这枚泥球,他忽然想起来从前二零八社得到的公主殿下情报之中有一条是洁癖。
这么大个玩意儿,不嫌脏吗?!
她还真就捧着那个颅骨,细细地端详起来,平日里握刀都不颤的手,忽然出现了微不可觉的颤抖。
胡嘉被没收了作案工具,垂头丧气地原地低头看脚尖,坐等一个发落。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竭力平稳,却听得出来克制的声音:“只要是颅骨……都可以复原其原貌,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