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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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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陛下不露喜怒的“不过俗人”评价,独孤龙搏仍未失色,只朗声道:“臣虽是俗人,却深知公主之不俗。”
老皇帝扬了扬眉,他原本觉得这个小子油盐不进得可恶,这句一出,却莫名心情好了些。
“身为皇女,弃富贵荣华而为国戍边,是为忠;以寥寥数人规模,拔除龙瀛岗哨,是为勇;以钱粮支援灾区,是为义……”
想想从民间听来的那些“父慈女孝”传闻,他决定略过最后一项,直接跳出一个先扬后抑的总结:“只是……臣实在无有凡心,又岂能平白耽误公主一生?”
他抬起头来很快瞥了一眼帝王的神色,果不其然看到陛下眉宇微沉,显然连续碰了两个钉子在自己身上,多少已经有些不耐。
——利益交换而已,何必如此动情。帝王声色不露,岔开了话题道:“朕前几日接了独孤侍郎的致仕折子,压在案头,尚未批复。其实令尊正值壮年,朕倒是有心重用,何必急流勇退?”
独孤龙搏以手揉了揉眉峰,试图忽略掉这其中的意有所指:“家父多年操劳,头疾越发重了,请了退下来的几位太医瞧过,只说不能再案牍劳形,须得静养为是……不能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家父也甚是愧疚。”
他的父亲,独孤璟,原本是不甘于舍弃如今的地位权势,对于阿芙蓉的威力尚有一丝侥幸。然而随着戒断期到来,几乎完全无法凭借意志来克制的痛苦,让他短短几月之中数度寻死。
老太君却是亲眼见证过阿芙蓉遗毒之烈。当年她夫君亦是不幸染上,最终为全独孤氏声名,也为了逃避那纠缠入骨的痛苦,他选择了自缢。
原本的夫妻恩爱,一夜之间,如叶上朝露,日出而晞。
这也成了生性要强的老太君一生心病。爱侣生前心心念念要重振独孤氏开国之时的荣光,她便一生辛苦,挑起了大梁,终于将独孤氏扶上青云。
原本在老太君的计划之中,长孙独孤龙搏闯荡江湖,若无奇遇,便是给他一段逃出囚牢的自由时光;若有奇遇,便是独孤氏在江湖之中势力的奠基。
她始终认为,一代之内,只得一个出挑之人便足矣,其他的子孙辈只需守拙,才不至于家宅内乱。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独孤龙搏极其幸运地成为了仙人之徒,她亦不遗余力地买通消息,为那个江湖上逐渐声名鹊起的“伏妖仙君”造势。眼看一切水到渠成,然而冥冥之中,许是天意弄人,在她行将就木之际,竟又一次看到了至亲至爱之人染上了阿芙蓉。
这一次,是她尽心尽力栽培且寄予厚望的,独孤氏的传承,她的长子。
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大。
她的计划被全盘打乱,然而,这一次,她却再也没有时间来调整方向了。
只能把带累了自己一生的执念化为枷锁,用最沉重的方式,套上了向来宠爱的长孙颈项之中。
龙亦伏囚。
帝王心知肚明,眼下之势,纵使仙人之躯,为凡情所累,终究也不过俗人耳。
“这封折子,朕可以不准。”
独孤侍郎正值壮年,区区头风而已,帝王完全可以以“爱才心切”为名,强行挽留,少不得还会在清流口中赚得一个好口碑。
而这样强行被留下来的独孤侍郎,又如何控制得住让自己不在人前“失态”?
独孤龙搏跪在棋秤之前,满目黑白,脸色灰败。只有围在颈中的那条黑狐围脖,毛皮自头至尾划着一道炫目银线,此时忽地抻了抻脖子,睁开了眼睛。
竟是活的。
黑狐眼珠赤红如血,带着人性化的嘲弄,瞥向了老皇帝:“嗐,人间帝王。”
老皇帝脑海之中忽然响起来一个陌生声音,微微一惊,对上了那双赤红狐眼。
“他就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抠脚道士,费劲儿扒拉把他扣在这儿也没多大用,他不可以插手人间权势之争。”
“听清楚了吗,不是他没那本事,而是……他不可以,不被允许。”
帝王很快镇定下来,知道这位伏妖仙君自然有些手段,也不诧异这只狐狸灵性,洒然一笑道:“仙师莫非以为,朕是要借你之手,扫平天下?”
独孤龙搏自己反倒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肩头这只解人语的赤瞳黑狐作怪,口中低斥一声“子秋”,有意无意抬袖挡住了小黑狐狸的视线:“陛下多心了,臣不敢想。”
“朕有所求,仙师便是有所猜测也无可厚非。但,既然仙师亦有所求,朕便开诚布公,请与仙师做一桩交易。”
独孤龙搏喉头微动,静静听完了面前帝王的提议,末了艰涩吐出一个字来:“好。”
长风浩荡,日光寒凉。
他保持着臣服的姿态,伏面惨笑。
祖母,你一生执着,不愿看到独孤氏亡于己手。
那,独孤氏自我而绝,可乎?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自己愤而掷笔,走出考场的一刻。那天的阳光淡淡,风异常柔和,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做好了与他的世界决裂的准备。
那张后来被他爹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落第试卷,害他挨了一顿断了一条腿丢了半条命的打,其实,上面只是写了笔锋凌厉的一首诗。
骑龙跃马游沧海,一壶浊酒润生平。
慧性犹如天际月,幻身却似水中冰!
那本是我,毕生所愿啊。
——
随着往郸城的钦差大人回京,全睢京的八卦源头之一,《睢京月报》赴边采风人亦回到了睢京。
一期整版揭露边防军中高层腐败的月报,飞速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原来那为了高义而散粮于民的岳都尉,竟是个欺世盗名□□女兵的货色。
原来那爱妾献身为肉汤的王元帅,竟是个为了自己声名杀害爱妾煮羹,还编造故事宣扬的垃圾。
若不是一位京中贵女,不幸遇上了这出污糟事,恐怕他们的真面目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睢京城的人们沸腾了,自发地传播着这个从道德楷模到欺世盗名的故事,且愤怒,且兴奋。
这样的反转,这样的打脸,谁不爱看?
真有趣啊,最好再来一次什么反转,比如那位涉事的贵女原来早有预谋,是诚心邀这二人入毂,岂不更刺激些?
又或许,那贵女作风放荡,只不过是与人勾搭成奸不幸被撞破?
“小九,这几日,你跟着我,哪儿也别去。”
公主殿下低调入城,再入宫,跟她一道回京的有二零八社之中四人,只留了虞子非和吴良二人在军中坐镇。
得了公主殿下吩咐,四人头一次入宫也克制住了搞事的憨批心态,守着组织之中的“月季”寸步不离。
薛靖带着王峥岳明二人人头,独自面见了陛下,呈上了尚方宝剑与二人的罪状笔录,实锤了此时京中满天乱飞的流言。
而君世绝,却没有随之第一时间面圣。
她去了承和殿。
承和殿如今是冷宫了,萧条疏冷,仿佛连宫门上的铜首也无精打采咬着扣环。
君世绝压根没打算拍门,直接上了从念书时期就传下来的传统艺能,翻墙。
不出所料看见往日被那位晏妃娘娘当作练武场的殿前一片萧索,未及打扫的落叶絮絮地被风吹了几堆。
昔年风光的宫中小辣椒,今日看起来倒像是被霜打了的模样。君世绝心中愧疚悲凉搅了个两掺,恰在此时,身后宫门开了条缝,挤进来一个娇小宫女,她双手捧着黑漆木盘,托着一盅汤,颇为不雅地用尖尖的小脚儿再去把宫门拨上。
眼看她晃晃悠悠一个不稳要摔倒,君世绝顺手一扶,小宫女惊魂未定,连声道谢,末了说:“姐姐也是晏妃娘娘宫中的人?瞧着面生。”
君世绝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小宫女却是个活泼的,瞥一眼公主殿下腰中刀鞘,羡慕道:“姐姐是从前晏妃娘娘手下的带刀侍女?可威风呢,自从承和殿……”
小宫女适时自行咽下了“冷宫”一事,粲然一笑道:“不想如今还能得见。”
二人便由小宫女一头热地且说且行,君世绝知道了这位小宫女原来是覃妃那座洒竹轩出来的,日常往承和殿送些覃妃娘娘亲手所做的饭菜汤羹之类。
君世绝开始还觉得晏妃在宫中如此潦倒,竟还能有友人如此不畏冷眼与她交好,实在令人动容。奈何自个儿在心头嚼了两遍“覃妃是哪根葱”的时候,终于在她那对于后宫女人皆止于一张认不出来的美人脸之外,想起了这货是个什么东西。
……不正是晏妃曾跟她槽过的那位,横着进了承和殿的,琉璃花瓶,覃妃娘娘?
似乎晏妃还为此送了一对儿精心准备的银环蛇作为见面礼,看来覃妃如今还有劲儿下炕亲手做羹汤,应当是没有被吓到魂归离恨天。
然而,好心做羹汤……?
难道这后宫的一汪污泥之中,还真能生出以德报怨的盛世白莲花不成?
这样一想,君世绝脸色便是一冷,淡淡道:“站住。”
小宫女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差点儿被身边这位“带刀侍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给整跪了。
君世绝已经掀开了那盅汤羹的盖子。
乳白汤羹上,颤颤巍巍探出来个死不瞑目的王八头。
汤羹里,浮雪翻浪之间,竟然还,贴心地卧了两个蛋。
覃妃娘娘的手艺,委实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