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光与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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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战损清点后，君世绝才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精神，入帐预备安歇。
今日斩首行刑，对这些从未见过她杀人的人们而言，想必颇为震撼，就连薛靖亦不能免俗。
她单人单帐，吹熄风灯，浑没注意到，那一瞬的黑暗里，有一道趁势暴起的黑影——
岳明当初的计划本是万无一失，仇天云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待到事后清扫战场，入夜安歇，本是最让人心神松懈的时候。
也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只不过岳明千算万算，算漏了公主殿下的果决，算漏了自己的死，而已。
嗯，死得还挺惨，愣是挨了两下狠的。
黑影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始终兢兢业业地蹲守着最适合出手的一瞬，浑然不知真正的委托人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跟他唠嗑了。
至于酬劳，怕是只能用冥币一次付清。
就在他暴起的同一瞬间，一根漆黑的绳索甩到了他喉头，左右勒紧向下一拖，将他整个人狠狠拍在了地上，连惊叫声都掐灭在喉咙里。
黑索拖着因窒息而短暂失去意识的人，悄无声息没入了黑暗。
星月俱寂。
黑影从晕厥中醒来，眼皮子刚刚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额头冰凉，两根冰冷的手指搭在了他太阳穴上。
“醒啦？”
一个平静中略带一丝调侃的男子声音响起。
黑影刚下意识地唔了一声，头颅两侧太阳穴处忽然传来一阵炸裂似的剧痛，那声“唔”尾音未落，顿时化作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
那个黑夜之中不辨轮廓的家伙，漠然地收紧了按住他脑壳穴道的手指，另一只手卡在他喉咙口，恰巧闷住了那声惨叫。
“声音小点儿，别吵到她睡觉。我问，你答。”
黑影发出求饶的呜呜声，头颅上那股令人无法思考的剧痛，终于减轻了。
“谁派你来的？”
“不……不知……道……”
刹那间又是一阵剧痛，像是他的颅骨上开了朵花，茂密的根系似此时的疼痛一般疯狂蔓延，但他依然没能叫得出声来。
因为那只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的手，又一次阻止了他的惨叫。
“谁？”
黑影不受控制地糊了满脸鼻涕眼泪，终于抓到一个空隙：“我……真的……不……”
那两根搭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指再次发力。
如是者三，黑影已经濒临崩溃，终于得到了一句轻快的评断：“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黑影原本已痛苦到无法忍受，恨不得赶紧与岳明在黄泉路上携手而行，便是“含笑九泉”也成了此刻心愿。然而听到这一句，他忽然又燃起了一丝生的希望：“是真的……只是接了个委托，来……”
“那你知道，你要杀的是什么人吗？”
黑影发出绝望的声音：“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女……”
然后他听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一阵冷笑。
像是来自地狱的回声。
从地狱爬回来的青年男子，轻轻松松拧断了手底下那段脆弱的颈骨，低语：
“她是……光。”
——
君世绝向来入夜不梦。
但今夜是个例外，不知是不是因为两颗人头被硝制后送来给她过目的时候，忽然触到了什么记忆。
记忆里，那天她也抱着这样一颗头颅，那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全心相信，且交托后背的人。
可是他死了。
她跪在地上，祈求那个能够主宰她命运的人，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做选择。
梦境里，来来回回定格的，都是自己紧紧抱着那颗头颅时候的触感。
冰冷，干燥，腐败，血腥。
明明是令人恐惧和厌恶的负面记忆，而她却只觉哀伤。
这样的一个梦，让她醒来之后抱着被子呆坐了半晌，忽然对于回宫这件事，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期待与畏惧。
那颗花树下的头颅……
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子卿。
——
“柰城急报——”
跑死了两匹骏马，从灾城加急送回来的，是柰城王含泪泣血的奏折。向来风花雪月惯了，天塌下来也以为有个儿高的顶着的柰城王，没想到这回老天爷是照着他脑门顶塌的，忒精准。
奏折递到陛下案前的时候，老皇帝正与一位俊逸青年手谈，眼角轻飘飘落在那纸万钧之重的奏折上，不留神，手上就落错了子，葬送一角大好河山。
这已经是柰城王半年来的第八封急报，老皇帝都不用拆开看都知道肯定是要钱要粮，柰城涝灾的余威至今尚未平复，连带着郸城那桩破事儿，老皇帝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是真没米了。
俊逸青年眼看陛下这步歪棋，略做犹豫，并未大胆僭越，趁势去屠大龙，而是做了一步后退，落于一角作刀把五，恰成了一劫。
劫名长生。
老皇帝凝眸片刻，末了黑子入气送吃两子，竟大有欲与他在这边角纠缠之意。
“陛下自有大好河山，何必计较这一城一地得失？”
青年生得俊逸脱俗，眉眼淡漠，纵然与帝王相对而坐亦不卑不亢，颈中绕了一条溜光水滑的黑狐围脖，气度从骨子里透出高华。
正是那位近日忽然重新现身于睢京贵公子圈儿的，独孤侍郎长子，独孤龙搏。
昔日睢京双璧，一个因名落孙山而闭门不出，一个因家中贪墨而人头落地，原本已是时代的眼泪，人们也以为再不复有如斯人物，光耀京城。
谁知这位闭门不出足足七年的贵公子，竟又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眼中。
帝王低沉地笑了两声，如愿看到独孤龙搏不能坐视黑子成曲四活棋，只得无奈提了二子，由此，循环往复，是为长生劫。
“伏妖仙君，又岂知世人苦恼？”帝王抬眼凝视青年淡漠面容，似乎意有所指，“劫名长生，朕亦困于长生之道，仙师可否教我？”
独孤龙搏拈着手中白子，忽然身形如被定住，惨笑：“世间若真有长生之道，若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他侧过头，举袖欲掩去面容上的刹那悲色，然而却无意间将那段缠在手臂上的麻布坦荡于帝王面前。
麻布缠臂之上，绣了一朵小小的血红杜鹃，是为“彩子”，又称“挂红”，是孙辈为长辈吊唁的标志。
帝王眼中看到，心中早知，不咸不淡地道：“节哀。”
独孤老太君走了。
老人家寿元已尽，强行用参片死死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她心爱的长孙回来。
在地火喷涌后的焦土上，他不死心地搜寻翻找了不知多少遍，奈何伊人葬身火海，尸骨不存，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能再找回那个猫儿一样灵动的女孩儿了。
混沌之中不知日月倥偬，终于，独孤龙搏心丧若死，带着满身的伤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却不成想，亦是最后一面。
濒死的老人，连呼吸都困难，偏死挣着也要说出最后几句叮嘱，和，恳求。
满身尘灰的独孤龙搏，来不及理会自己身心伤痛，流着泪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施展出来，却未能挽留住老太君这朵衰微的生命之火。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毕生所学乃是符箓，而非炼丹。
尤其，是在祖母病榻之前，他亲眼看到了父亲毒瘾发作的可怖场景。
阿芙蓉之毒，便如附骨之疽，一旦沾上，人就彻底毁了。为全独孤氏声名，独孤璟只能咬碎了牙和血吞，上书陛下请求致仕。
独孤氏的顶梁柱若就此一死一退，眼看这百年世家就要走向衰败。
“若独孤氏亡于我辈，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龙儿，龙儿，祖母此生只求你这一件事——”
若非老太君临终之前含泪泣血的恳求，那原本回到红尘之中短暂一瞥的长孙，又岂会今日出现在此处，与帝王对弈？
帝王心知，独孤龙搏其人，当年能为自由抛弃荣华富贵、少主之位，那么无论以财以利，以权以色，都不足以让他动容。
唯有动之以情。
“仙师纵想置身事外，奈何红尘枷锁，终究难逃啊。”帝王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叹息，“既如此，朕有一女，正是桃李年华……”
原本就已强自克制心绪翻涌的独孤龙搏，乍听了这短短一句，唇几乎咬出血来，颇为冒失地打断了帝王，翻身跪下，低低地说：“臣……臣原是世外之人，本该无牵无挂。此番入世，的确是道心不定，却只是为全孝道，不敢耽误公主韶华。”
他尘缘不断，六根不净，本是不该。为了亲情，他已经任由枷锁套上颈项，做一个芸芸红尘之中的，无奈之人。
但，仍有，不可且不愿为之事。
帝王动也不动，显然对这样的婉拒不满，声音无端冷冽起来：“原来阁下也不过听风是雨的俗人。”
他的闺女，武烈公主，许多好处似乎都淹没在了一个“好武刚烈”的封号之中，不为世人所知。
他本以为这个仙人之徒，眼界总该不似寻常人狭隘，他那个注定要惊世骇俗的闺女，有这样一处归宿，他倒也可以心安。
他一直都知道闺女的不俗，知道她的倔强、她的坚持。知女莫若父，在这世上，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却终究不可能庇护她一生一世。
除非他能，问道长生。
可，若是长生有方，那迈入仙人门槛的独孤龙搏，能为孝道困守红尘，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至亲撒手人寰？
长生，终归一梦罢了。
那张六王送来示好的鹿皮古方，不过是一张掩人耳目的幌子，他太需要一个契机，演出这一场连君世绝都深信不疑的“父女不和”。
这个世界对女子是何等严苛残酷，昔日声帝之凄凉下场，他本不忍在闺女身上重现。
但长生无望的他，终究不能一味将闺女护在身后了，她的路，只能自己去走，自己去拼。
——阿棠，活出个样儿来。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光与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