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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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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神情恍惚地随着下朝散去的人们,走出宫门。
是谁笑着过来恭喜他官职再提了一阶,是莫大荣宠?
是谁拱手讽刺说兰台……哦不已是监书大人了,可真是刚直不阿,吾辈楷模?
是谁苦口婆心劝说大家同殿为臣,得过且过便是?
都不大记得,甚至不大认得了。金殿门槛那样高,他险些狼狈地绊了一跤,抬起头,是一个难得的冬日里的好天气,阳光极好。
——也极寒凉。
他恍惚着走过那条浩风荡荡的御前街,走过那座巍巍而立的鼓楼,走过那条曾让他断去一条腿的官道。
街边小摊小贩满目林立,各自热闹,快近年节,谁不想挣得个盆满钵满,遇到个命中贵人,过一个好年?
沈逸自幼家贫,却从某一年开始,养成一个奇妙的习惯,隔上七天便去街上某一家面摊子上,吃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至于为什么,他也曾问过那个休沐日恰在这里吃面、正巧遇到禁卫纵马伤人而救了他一命的徐掌兵。
“因为便宜。”
隔壁摊子家用的底汤是筒骨熬出来的白汤,徐掌兵常去的这一家则是简单粗暴的白水汤,也因此,一碗面只要两文钱,比隔壁家还便宜着一文。
男人吃面很快,却不文雅,呼哧地吸溜完一大碗面,袖子抹了抹嘴,起身。
“徐大人,那日……的事,多谢你。”沈逸好几次上徐府呈上拜帖都没了下文,他想当面向救命恩人表示感谢,奈何我自将心向明月,明月对他挺不屑,次次呈帖都石沉大海。
除了救命之恩外,还有歉疚之情。沈逸后来得知徐掌兵拦路救下自己之后,次日便去禁卫营领了罚,领的是扰乱公务的罪名,因那日他本不当值。
沈逸怀着满腔的感激与歉疚,发现徐掌兵每逢休沐日总来这家面摊子吃面,于是自己算着日子煞费苦心地蹲在这里,一碗面汤喝了两个时辰,蹲得那面摊子老板娘都开始一边揉面一边指桑骂槐,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之类,他一个读书人只得厚着脸皮装听不懂。
所幸还是让他给蹲到了。
就有了那个大出他意料之外的回答。
——因为便宜。
徐掌兵看也不看他一眼,向老板娘道:“两碗,放桌上了。”便排出四枚大钱。
老板娘响亮地哎了一声,快手快脚地过来收拾碗筷,冲沈逸大着嗓门道:“面汤还续不续啊?”
沈逸脸上不由得烧烫起来,面汤虽然是免费续的,但他也着实是喝饱了,急忙摇摇手。眼看救命恩人顺带把自己这一碗的钱也付了,他更加局促,说完那句多谢没等到下文,心里空落落的。
幸好徐掌兵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落在他那条跛着的右腿上,冷冷地说:“一个秀才,不好好念书准备科试,整日围追堵截朝中官员,不怕扯上徇私舞弊的嫌疑?真多谢我,就别干这种下作事。”
沈逸哑口无言,只得目送那个刚毅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老板娘又一次开始指桑骂槐,才怏怏离去。
之后便是沈逸极幸运地中了探花,又阴错阳差地因为这条跛腿失去了探花之名。本该是高头大马游睢京的得意,他却成了旁人的背景板,落得三两声嘲笑,所幸他本也不在意,只要能与敬佩之人同朝为官,于愿足矣。
当他再向徐府呈拜帖,连带着一份他咬牙置办的一份薄礼,本以为又是一次石沉大海,不料却有了回应。
回应是他走马就任地方县丞的那天,那封薄礼原封不动地退到了他手上,里面多夹了一张寒酸的二十两银票。
这条长街是往日下朝的时候走惯了的,纵使此刻心有迷茫,沈逸却还是梦游也似地顺着走了下去。
人声鼎沸,叫卖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人间景象。
是啊,快新年了。
活着的人或喜或愁,死去的人……呢?
恰在此时走过钱庄,沈逸茫然地抬头望了望那朱漆的招牌。
那张银票他本不舍得动用,但后来母亲病重,他又就职未满一月,领不到薪俸,急切之下,只能拿去钱庄一问。谁料钱庄大多兑银票都是百两起步,这种离谱面额的谁也不敢兑,还是钱庄老板恰巧巡视至此,一眼认出来这是徐府出的票子,因为这么抠抠搜搜的仅此一家,仅此一张。
徐掌兵什么都没有跟他说过,他又仿佛比谁都要更了解这个面冷如铁的掌兵大人。
这样的一个人,巨额贪污?
他跪死殿前,也不信啊!
恍恍惚惚地走着走着,沈逸忽然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是熟悉的声音。面摊子的老板娘绞着一头油光水亮的乌发,不知哪一年起里头开始参差了几根白,招呼着:“沈大人,来吃面哪?”
当初对他蹲守在摊子上截人行为骂骂咧咧的老板娘,脾气还是大,只对熟客有好脸色。虽然这位大人跟之前常来的那位徐大人一样,只肯叫最便宜的阳春面,但到底是官家的人,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嘀咕。
今日本不是休沐的日子,但他忽然很想再吃一碗面。
沈逸恍惚着立定,点了点头,向老板娘转过脸去,反倒是老板娘被他要死不活的脸色唬了一跳,大着嗓子叫唤起来:“了不得,您这是早起没吃点儿垫着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快些坐下。”
说着已经捋了一把鲜面,用笊篱拦在沸水里烫熟,并着这个季节独有的雪里蕻一撮,清汤寡水的一碗面。
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沈逸已经神不守舍地坐在了桌边,再从灶下摸了枚鸡蛋,磕开在沸水里煮透了,窝在面上,这才端了过去。
沈逸忽然没头没脑,轻轻地说了句:“好。”
他拿起筷子,一反常态地吃得很快,吃相却并不文雅,呼噜完一碗面条,不甚熟练地抬起袖子,抹了抹嘴。
只剩下那枚蛋静静沉在汤底,沈逸起身,轻声道:“两碗,放桌上了。”
一碗面两个钱,一个蛋两个钱。
真巧,真好。
四文大钱排在桌上。
老板娘招呼着客人,一回头不见了沈逸人影,也不奇怪。过来收了桌上的钱,看到碗底还沉着那颗蛋,她不由恨恨地骂了句“浪费”,心疼地倒掉了汤,把蛋单独篦了出来。
留着自己吃好了,下次沈大人再来要碗面,不收他钱。
老板娘想着,抬起胳膊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今年承蒙几个熟客照顾,生意不错,看来能过个好年。
给闺女添身衣裳,给儿子买把小砍刀,那小子现在一天天能得很,说要骑马打仗,杀光那些进犯幽云十六州的坏蛋……
她这样想着,幸福地弯起了嘴角。
——
沈逸推开家门,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房。
他没有招呼任何人,因为这个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经没有人需要他来招呼了。
一年之前,母亲病重离世,他置办了薄棺一口,独自为母亲操办了身后之事。
他少年时期为了功名埋头苦读,读来了满腹学问,读出了一身傲骨,却没能读来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他发现自己读不懂这个世界。
好容易考中之后,他连续数年不得意,辗转于各地方做县丞编文书,连带着母亲也操劳奔波。老人家身体越见不好却忍着不说,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喃喃说没给他娶一房好媳妇,最终眼都没能合上。
书中岂有颜如玉?书中岂有黄金屋?
即使后来调任御史台,得了兰台令的官职,但哪家的清白女儿,又能看得上这么一个倔强、固执、不合时宜的跛子呢?
他仍是孑然一身,做着飞蛾扑火的事情。
所以,这门庭冷落、燕雀做巢的凄凉光景,又岂独今日?
不过是今日阳光正好,让这一切都敞亮地摊在了面前罢了。
他走进书房,拿了一捆平日用来订书的线,又嫌太细,索性在手里多叠了几个圈儿,这才踩着桌子甩上房梁,在自己面前打了个死结。
沈逸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绳圈一会儿,平静地将头颈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