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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金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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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云十六州地火喷发的消息,传递回京的时候,正赶上郸城军饷贪污案走向审查结案的尾声。
老皇帝静静翻阅着刑部递上来的卷宗,这起案子干净不了,他心中早有准备。
睢明的军制流传至今二百余年,早在太祖开国时期,尚可说一句纪律严明。然而太平了近二百年,这个看似坚硬的铁壳内里早已锈蚀得千疮百孔,多少蛀虫攀附其上,恨不能敲骨吸髓。
大刀阔斧地改良军制?裁剪军中冗职冗费?
他不是不想,是不能。
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一旦动手不知会扯到哪里的关节,稍有不慎,这虚假的繁华便会连根倒塌。
每年花费在武事上的费用并不少,但最终能落到实处的却不多,轻易削减的话,层层盘剥下去,出现饿死士兵的事情恐怕也不稀奇了。
即使如今,郸城不也出了个香汤夫人么?
案上的另一张正是为这位“香汤夫人”塑金身的请命折子。
帝王微微冷笑,继续翻阅着手上卷宗,这次刑部恐怕没敢隐瞒什么,卷尾附录中,将涉事的官员、金额一一调查对应,竟牵扯了大半个朝堂。
真脏啊。
即使是以小道上位的帝王,也不由得眉头皱起。
偏偏诸人涉事金额不痛不痒,雨露均沾,若是罚得重了,不免朝中怨声载道。帝王如何不知法不责众的道理,沉吟之间,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写了一行足以九族尽诛的可怕数字,和一个人名。
人名之上,却用了一个冰冷的墨框,框了起来。
帝王怔忡片刻,望着那个名字,那个数字,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一份刑部交上来的答卷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忽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声中竟无半点快意。
———
翌日朝堂,已有些消息灵通之人,得知了幽云十六州地火喷涌、殃及千里一事,上奏时便不免带了指点河山的激昂。
“天佑睢明,幽云十六州逢此天灾,龙瀛军备必遭重创,正是我等光复河山、御平宇内的大好时机哪!”
却仿佛没一个人想得起来,五十年前那片土地之上生活的,正是他们的同胞血脉。时至如今纵有天灾,亡者之中,龙瀛贼子几何?睢明遗孤几何?
“还请陛下毕集边防军士,倾力一战。”上奏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向来得陛下礼遇,掌握第一手密报的中书令苏禾苏大人,此番两下信息交汇,一拍脑壳,他想起来“边防军士”中,不正有那如今美名遍京都的元帅都尉吗?可不得拎出来溜溜,“想来在郸城军中深明大义的王元帅统领之下,必将扫平贼军,收复失地。陛下,此正是立我睢明天威的绝好时机,臣等翘首以待!”
这边慷慨激昂完毕,一抬头,陛下龙颜淡淡,似乎对那副描绘之中的美好蓝图兴致缺缺,苏大人便不由得察言观色,紧急给自个儿的指点江山煞了个尾:“不过此时郸城军备疲弊,才刚有所缓解,尚可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苏中书所言甚有远见,朕亦有心为之,奈何……”帝王声音亦是淡淡,不见喜怒,“纵有复我河山之心,到底不能靠嘴皮子笔杆子来打仗,那么多的人吃马嚼,钱粮二字从何而来?柰城天灾,郸城疲弊,国库接连调拨至今,如何撑得起一场未知胜负的仗?”
帝王站起身来,抖落一张长长的奏折,几乎垂落至地,在场众大臣们一瞧那长度,有那消息灵通的,已经猜得出来是什么东西了,当下噤若寒蝉。
帝王缓缓道:“难不成这军费,要从众卿家的藏金库里出么?”
一片寂然。
刑部接了当初郸城军饷贪污一案的烫手山芋,又被帝王暗中警告不得徇私不然提头来见,自然是被架在了火上,里外都当不了人。贪污军饷这事儿由来已久,绝不是郸城一时一地所有,若非岳明以为自己死定了狗急跳墙,恐怕这会儿大家还是一派的和和美美,拿钱闭嘴。
因此,刑部除非是想把朝中上下都得罪个遍才敢禀明实情。
但也不敢真太糊弄陛下,于是在几位朝中涉事甚深的中流砥柱私下商议之后,给了刑部一个绝好的主意。
——部分照实禀报,譬如涉案官员一个不漏,栓死在这根同气连枝的线上,帝王纵使震怒,也不能一气儿把大半个朝廷都剃个光头吧。
其次就是部分瞒报,大家自己认领个不痛不痒绝不至于让帝王单独拎出来重点发落的数字,一眼望过去,嗯,果然是朝廷上下同心协力,连贪污的水准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反复横跳,甚妙。
最后便是死无对证。
已经死去且被帝王盖棺论定为“贪墨”的徐掌兵,不正是一个绝好的载体?
那就给他一个足以诛九族、杀之才堪平民愤的巨额贪污数字,堵上那寥寥为之“清白”发声之人的嘴,更给了帝王一个合理的台阶下。
环环相扣,当真绝妙至极。
老皇帝看到那个被墨框圈起,表示亡故之人的姓名之时,不消片刻,亦已明白了此中关节。
这张长长的奏折上啊,这些写上去、没写上去的名字啊,哪个敢说自己双手干干净净?
就连自己,站在这万人之上,黄袍加身,又岂能问心无愧?
他望着这惶恐跪伏的朝臣,望着这各怀鬼胎的人们,最终冷冷道:“郸城军饷贪污一案,经刑部会审,上下一心,如今已尘埃落定。这份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东西,有什么人的名字,众卿也该心知肚明。”
“本朝风气靡颓至此,朕责无旁贷。即令,自朕为始,涉事之官员均停俸一年,以充国库。”
“至于首恶……”帝王停顿了片刻,有人不由地在松了一口气后,又提起了那颗悬吊的心,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罪民徐言成既已身死,朕便不再追究他身前事,此案自此而终,毋须再谈。”
那些悬着的心便放下了,陛下既然愿意下了这个台阶,也不枉大家伙儿连夜开会商量的对策,和那些不幸为此而挠秃了的脑壳。
但谁料,话音才落,那满地惶恐跪伏的人中立时站起来一个,双目赤红,一瘸一拐地出列,再跪:“陛下!臣有一事不解!既然徐掌兵生前如此贪污……”
不待帝王有所回应,苏中书便厉声道:“沈兰台莫不是不仅瘸了腿更聋了耳朵?陛下方才刚说过此案勿再提起,兰台竟似没听到模样!”
刑部苏尚书正是此案主审,亦是苏中书姻亲,眼看有人跳出来砸场子,冷笑一声:“沈兰台好执着,三番四次欲为罪人开脱翻案,想来他生前不曾少给了你好处。看来我刑部查案还是有所疏漏,未曾将兰台身家也好好查上一查?”
“徐言成生前如此巨贪,已是罪民,兰台口口声声称他罪前官职,看来是心有怨怼,不服陛下圣裁么?”
沈逸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冲上心头,亢声道:“君子之交,又岂是合污之人所能揣度!臣今日纵跪死殿前,也是不服!”
帝王望着这个宁折不弯的倔强文人,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像一群戏子当中鹤立鸡群的纯稚孩童,一次次追问着你们为何要演这出戏,事实明明不是这样的……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啊,这世界或许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它偏偏,就是这样的。
它肮脏、愚昧、腐烂,像一枚从里到外烂透了的果子,只有表面仍是那样光鲜亮丽、歌舞升平,承载着高高在上的人们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上了这座戏台,谁都会不自觉地涂脂抹粉、掩盖面目,好让自己融入这一出默契又荒唐的戏文。
而你,要做一个敲醒这场梦的牺牲者吗?
老皇帝只淡淡一句:“沈卿既然如此坚决要为罪臣翻案,那想必已有确凿证据,呈上来吧。”
沈逸微微一怔,道:“臣有昔日徐府抄家之时的财物清单……”
那边刑部苏尚书又是一声冷笑:“沈兰台真当我刑部断案跟御史台似的,只要提出论调就成?哪怕人证物证均在,证据确凿无误,尚得过一回堂审,如今沈兰台只凭一张子虚乌有的清单,就想推翻圣裁,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儿啊。”
沈逸紧咬下唇,还待出言争辩,却听帝王似有若无叹息一声,道:“沈卿这张清单,从何得来?”
沈逸刹那间面色惨白,这本不该是御史台能够拿到的东西,他的确使了些手段才拿到了这张清单,却不是能够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情,当下一时无言以对。
“沈卿莫非不知?眼中所见,真假本就难辨,何况这一纸什么也无法说明的单子。”帝王甚至不打算吩咐呈上这份清单,更不是打算趁势问罪,倒似是倦了一般,缓缓坐回龙椅之上,将那张长长奏折有意无意地踩在了脚下,语气仍是淡淡的,“沈卿身怀大才,看来区区一个御史台还不够让你施展。从今日起,着你去金匮石室做些真正的学问吧。”
所谓金匮石室,亦号称皇家藏书阁,此番将沈兰台调成了沈监书,明面上是升了官职,暗地里的意思,谁不知道是让这位有话就耐不住要说的沈大人闭上那张嘴。
在那些冷眼的、轻视的、嘲笑的目光之下,沈逸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局外人一般,木然良久,拱手而拜,语气无波无澜。
“臣,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