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落花 ...
-
夜雪哆嗦着唇,接二连三地把自己哪怕一知半解的、只鳞片羽的所有回复法术丢了出来,已经顾不得脑袋上控制不住嘟噜出来的狐狸耳朵。
虞子非体温几乎已经降到冰点,只有心口尚有一丝热气。一则枯木逢春诀自他心口绽放,一缕绿色新芽从冰雪覆盖的胸膛上破出,转瞬摇曳成一株尺余的树,毫厘之间,纤毫毕现,迅速地生出新叶,打了骨朵儿,似美人却扇一般绽放,却又转瞬凋零。
花瓣艳红如血。
狐耳少女眼睁睁看着花谢,枝干上只余光秃秃一片凄凉,始终无法结出一颗生命之果。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一滴泪叭嗒落在了那棵随着将死之人一并迅速枯萎的树干上,没有奇迹发生。
“社长……”不知是谁轻轻喊了一句,狐耳少女脸色越发苍白,口唇轻轻颤抖。
稍加犹豫之后,她蓦地反手,并指如刀,刺入自己眉心!
裂开的伤口里,没有半点血液,倒像是那本就是一道罅隙,她不过破门而入,用两指夹出一颗雪珠也似的球状物,伤口如一只眼,又迅速地合上了空落落的眼帘。
罹欢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却很坚定地试图阻止她。
夜雪抿着唇,轻轻挣了挣没能挣开,毫不犹豫地将雪珠抛到另一只手上,像怕自己会反悔一样,迅速按在了那棵奄奄待毙的枯树之上。
枯树摆了摆枝干,将雪珠纳入树身之中,黄萎干枯的枝叶如有生命一般,发出了渴望的簌簌声响。
她知道这棵生命之树会重回茂盛,知道虞子非定然无恙,知道心系之人也担忧着自己的安危……
那就算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又有什么打紧?
连尾巴也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像怕吓着了人,她努力把尾巴往裙子底下塞塞,向围着她的几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两颗可爱兔牙来:“对不起……其实,我不是什么鬼谷术士……”
我只是个学艺不精的……
“早八百年就知道你是狐狸精了,老子就他妈没见过这么丑这么蠢的狐狸精!”小黑缓过劲儿来,看见那个掏了内丹出来救人的蠢狐狸,正如春雪消融一般,溃散出无法掩饰的狐狸形貌来,“蠢就算了,还他妈瞎……”
是真瞎啊,不好好当个浪迹人间的妖精,跑来跟他们这些粗野汉子们鬼混。刚开始那会儿谁不知道她就是喜欢那个万年面瘫的驯兽师罹欢,起哄耍坏哪一件也没少做过,偏她就像现在这样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纯善笑容,乐颠颠地接受一切刁难和使唤。
不幸也万幸的是,一伙心高气傲的小伙子为了争一个社长之位,互相锤得彼此六亲不认,形成了一个奇妙的互相为爹的逻辑闭环,谁也不肯服谁。
直到张家宸颤巍巍地从扭打成一团的人中伸出一只手,指向那个正背了一兜子刚从地里摸回来新鲜苞米的傻丫头,大声道:“我有个提议,让夜雪当咱社长!”
先是震惊,然后哄堂大笑,最后一众六个人摸着下巴考虑了半天,决定用脚投票。
选出来果然是全票通过的“夜雪”,但这投票的含金量,谁都心知肚明。还真会有人拿这个调侃居多的“社长”当社长看不成?
然而她却当了真了,还真的笨拙地尝试履行起社长的责任来,顶着虞子非起床气到处乱扔飞镖依然风雨不断地叫早,顶着罹欢一脸的厌世冷漠把餐盒做出火腿加蛋的笑脸图案,顶着张家宸整日酸到冒泡的吟诗弄赋勉强对上个蹩脚的对子……
慢慢地,那声“社长”终于不再带着调侃的上扬音调,人心终归不是石头做的,蠢丫头虽然粗粗笨笨,但是心肠实在是不赖。
……是挺不赖的,为了救人连内丹都掏了,她拼命掩饰了好多年却早就被一帮人精心知肚明的秘密,终于这样坦诚且无可奈何地暴露在了这个雪夜。
“啊……你们,都知道啊?”她喃喃地蜷缩起身体,颊边鬓角都已长出了白色绒毛,原本就娇小的身形正在快速缩水,“我不是故意瞒着……我就,怕你们……讨厌我……”
“哪敢呢,您可是咱二零八社长,谁敢说半个不字,咱们几个一人……”小黑说不下去了,哽住喉头,一把把罹欢推了上去。
都知道社长喜欢的是这头犟牛,得亏社长琴棋书画不会,洗衣做饭嫌累,不然真就是对牛谈情。
罹欢那张素来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神色来,局促地对着她点了下头,紧接着被小黑在肩膀上锤了一记:“点你妹的头啊,说话!”
夜雪看着这张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脸,觉得人间有句话说的真好,世事无常。
她本以为来世间跌跌撞撞地走上一遭,万物起源都是因为一个他,也合该为了他最终牺牲一切,这才叫有始有终,这才叫爱过一场。
结果却是她用了毕生修为救了另一个很重要的人。
世事无常。
他其实不需要她,她知道的。
“欢欢……”夜雪叹息似地呢喃着这个称谓,她眼珠也覆上了一层潮汐狐特有的蓝灰薄膜,临在那张算不得好看的脸容彻底扭曲成狐、唇齿化作一道狐吻之前,轻轻地说,“我放过你啦。”
罹欢下意识伸手想去拥她入怀,终于抱了个空。
虞子非心口那棵尺余长短的枯树,重又摇曳着吐出新绿,满树香花倏而绽放,落红如泪。
———
早在小狐狸夜雪扑上去救人的时候,黄扒皮懒得搭理那群小卒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小姑奶奶,没死可真是他娘的谢天谢地。
“您还活着,好事儿,”黄扒皮走近靠着那把刀才支撑着不倒下的公主殿下,嘴里说着庆幸的话,脸色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顺带在寒风里冻成冰,“需要我扶您起来吗?尊贵的公主殿下。”
君世绝眼看来援,终于缓缓松了提着的一口气,向身后的石壁靠去,也不知是真没听出黄扒皮语气里头随时能爆炸的愤怒,还是压根不在意:“劳烦都尉,岗哨共二十二人,尸体都在这儿了,没死透的还请您收拾的时候补一刀。”
还是那副冷淡漠然、面无表情的样子。
黄扒皮瞬间炸了。
他大跨步上前,直接大不敬拎着公主殿下的领子给她揪了起来,厉声道:“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您但凡有个三长两短,今天在场所有人都得给您的任性,陪、葬!”
黄扒皮恶狠狠咬牙吐出这两个字,随之像是解开了封印一般,脖子上青筋绽起,声嘶力竭地骂道:“老子不知道你当初这颗豆腐做的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浆糊,但你既然选了郸城来刷自己声望,就好歹有个刷声望的样子!像你这样身份的小娘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军营里,别他妈给人添乱!乖乖在郸城蹭上个几年,您该有的资历有了,该刷的声望到了,就麻烦您立刻、马上,滚回京城,做你高枕无忧的公主殿下去!”
“你他妈为了找点乐子到处捅娄子,收拾烂摊子的、为之掉脑袋赔性命的,不会是您这金枝玉叶,是我们!是我们这些贱皮贱骨一辈子都要烂在这雪原上的人!”
君世绝眼珠微微转动,瞥了一眼兄弟们,能走的走能爬的爬,都凑了一堆儿围着生死不知的虞子非,想来情况正紧张,无一人回头。
要搁一年之前的公主殿下,此刻恐怕已经一拳捶在这个僭越的家伙脸上,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能平心静气地与之对视,道:“今日是换防的日子,岗哨之中应当有些物资,都尉来得正好,我还怕我们几个人扛不走这许多。”
黄扒皮深吸一口气,松手。
君世绝失去支撑,向后倒去,贴着石壁缓缓滑坐下来。
黄扒皮蹲了下来,与疲惫已极的公主殿下对视,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自己刚才骂的那一大长段,这位殿下到底听了没有?
这念头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挫败感。
“行行行,不愧是大仁大义身先士卒的公、主、殿、下。”黄扒皮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赞誉的话,随即大声吼道,“该扫尾的扫尾,没事干的都给老子去把他娘的老窝抄了!”
稀稀落落一片应诺的声音。
分派完毕,黄扒皮咬着牙,敷衍地鼓了两下掌,冷冷道:“殿下心系郸城军后勤,让人感动得很。现在感动完了,咱们是不是该算下账了?”
君世绝平静地抬了下眼,淡淡道:“此行是我一人主张,与旁人无关。都尉若论军法,只朝我一人来就是。”
“好一个你一人来当!”黄扒皮不自觉地嘴角抽动,露出一个令郸城军上下闻风丧胆的狞笑来,“军规森严,我还以为公主殿下终于认识到了点儿,想不到还是如此的……自以为是。”
君世绝淡淡道:“我乃伍长,他们只不过受长官指令,以为是秘密执行的任务罢了,对此行乃是我擅自决定一事,全不知情。”
黄扒皮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会用规则反将了自己一军,不由怒极反笑:“好一个全不知情,殿下莫非真以为这样就能将这群杂碎摘干净了?”
他袖手后退两步,将手中提着的风灯放在了地上,目光转向了另一侧。
“殿下确是伍长不错,但,下辖似乎该是……四人吧?”
君世绝猛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细长眉眼之间闪过一道凛冽厉芒:“你敢?”
黄扒皮咧嘴一笑,笑容中的阴冷残忍暴露无遗,他转过身,向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某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