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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风雪一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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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与吴邪一前一后坠入雪谷,吴邪直直下落,仿若堕入虚空梦中。然而在满目凉净天穹之下,有一道身影宛如天神一般,披风沥雪从天而降。
张起灵来不及去抓吴邪,便已摔落在积雪之中,他未作停顿,立即翻身而起,到一旁雪堆中去翻找。
不多时,他摸到一只冰凉的手,不禁心中一顿,于是双手托住吴邪肋下,将人抱了出来放在地上,这才发觉怀中之人正不断吐着血。
张起灵面色急切,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擦拭他唇角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那些鲜血源源不断从对方嘴角流出,很快便淌了一地。
张起灵从少年时起就经历无数险难,当初被困聚义庄内更是命悬一线,却从未历经如此恐慌之情。他别无他法,只得不住地往对方身体里输送内力,但过不多时,却渐渐发觉这人竟是不动了。
他愣征了一下,甚至毫无知觉地撤出了内力,只是犹疑了一瞬,就缓缓伸手去探吴邪颈间的脉搏。直至摸到微弱的搏动,他才闭了闭双眼,卸下浑身的力气,仿佛已经油锅刀山走了一遭,后背上冷汗湿透。
他如蒙大赦,起身一撩衣摆,在雪山间直直跪下,任那冰雪冻得膝盖刺痛也不自知,只是无比虔诚地朝天地间拜了三拜。
正当此时,吴邪悠悠转醒,剧烈地咳嗽起来。张起灵忙冲过去,却见吴邪“哇”一声呕出一大口血,血中混着指节大小的一团东西。
吴邪看了一眼,无力道:“这什么,我的舍利吗?”
张起灵摇摇头,亦是不解,心想:“难道吴邪把那毒药吐了出来?”他惊疑不定地将人扶起来,点下他心脉处的穴位,替他推宫过血。原本受到内力重创之人,第一就是要点下胸口几处大穴,以此护住心脉。他向来冷静自持,只是方才一时情急过度,这才乱了阵脚,竟将此事也给忘了。
过不多久,他看见地上的血迹,只觉刺眼无比,于是拢过雪来,将这些血迹一一盖去。做完这些,他抬头看了看山顶,见此处是一处山谷,离崖顶足有十丈,即使轻功再好也决计上不去,更何况吴邪身负重伤。
飞鹰在空中盘旋,似是也在茫茫风雪之中失了方向,又或知道主人蒙难,叫得无比凄厉。
张起灵略一思量,将吴邪背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朝山坳外走去。山谷中有群山遮蔽,是以风雪渐缓,只是一出山坳,狂风便漫卷着冰雪扑面涌来。
张起灵迎着猎猎寒风,踩在松软雪上,蓦然想起去年八月十五那夜,自己负伤下长白山,本茫然不知往何处去,却忽然听见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其时空山寂寂,那声响轻如鸿毛,听到人心里却又好似重逾金石。
从此,少年人不怕天高地厚,担着满腔的赤诚,穿越风霜雨雪奔向他,誓要与他颠沛万里。这一路阴云蔽日,长夜幽暗,这人却非得护着手里那盏烛火,跌跌撞撞跟上来,把手里那点微茫火光捧给他看。
这光就这么领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到天光大盛,走到晦夜终明,即便是将自身燃尽也在所不惜。可吴邪不明白,当他下决心跟上去时,那人心中的天地已亮如白昼了。
张起灵心中灼热,将人往上颠了颠。比起在长白山上时,吴邪要瘦了许多,是他一只手便能抱起来的重量。可此时这少年伏在他背上,让他仿佛是背负了一方天地,世间万物尽数化入其间。
吴邪见他抓得自己很紧,不由想起汪藏海说过的话来,于是吃力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问道:“小哥,半寸日光的时刻过了吗?”
张起灵手下猛然一顿,说道:“没有。”之后抓得他更紧,不知不觉中又加快了脚步。
吴邪低下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张起灵漠然道:“我不想听。”
“可我想说,很感人的。”吴邪抱紧了他的颈子道,“小哥,我怕是活不成了,你告诉我家里人,说我不孝,让他们别伤心;告诉胖子,生死有命,让他也别难过,争取把云彩丫头娶回家,带来给我看看……”
张起灵心上如同压了千斤巨石,忙道:“你别说了,吴邪。”
吴邪却轻轻摇头,张起灵只好又听他说了解雨臣、齐瞎子等人,甚至连张海客都有,心里的巨石愈来愈重。等对方说完,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低声道:“那我呢,吴邪。”
吴邪心中蓦然一痛,心想:“我若是死了,往后年年岁岁,谁来陪着他呢?”想到此处,他忍不住胸中酸楚,流下泪来。那眼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张起灵领子里,滑入他的颈项,由火热转至冰凉。
他伏在张起灵的肩头,本不想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来徒增张起灵的烦恼,但转念一想,自己此刻再现在不说,怕是以后就没得说了。他于是吸了吸鼻子说道:“胖子说,他很喜欢云彩,是想跟她拜天地、生娃娃、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孩子我生不来,但小哥……”他顿了顿,流着泪吻上对方的脖颈,“我对你从来是一样的。”
张起灵心头大震,站在凌厉朔风之中,望着寥廓雪原,望着皓山千里,只觉一切茫茫若梦。他喉头轻嚅,缓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吴邪轻轻点头:“那天母亲问我,找到你之后作何打算,我告诉她,我不和旁人成亲,你也不和旁人成亲,我们一起过一辈子。”吴邪缓缓说着,泪流满面,“后来我明白了,我对于你,和三叔对于文锦姑姑,胖子对于云彩,其实是一样的。小哥,如果……如果我有命活下来,你和我相伴到老,好不好……”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越说越轻,终于无力地闭上眼,垂下手臂昏死过去。
张起灵侧过头,望着少年安静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在他额间吻了吻,喉头滚动几下,闭上双眼哑声道:“好。”这回答却如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