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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命局难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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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在西湖边上走了一阵,见岸上有座酒楼,楼上灯火影影绰绰,便掠过湖面,跃身上楼去饮酒。
天寒风大,酒楼里没几个客人,吴邪提着酒瓶,飞跃到屋角飞檐上坐着。若是在往日里,张起灵见他临空坐在高处,早拎着领子将他提了下来,此时他便想道:“既然他不要管我了,我偏要坐在这里。”随后他念起张起灵留下的“珍重勿念”几个字,心念微动,又想道:“连我的亲人都为了设局将我设计在内,这一路上我步步深陷,只他赶我劝我,一心要将我驱离出这险恶乱局。”
寒夜里远山苍茫,水面幽暗,他临风远眺,心中正自惆怅,忽听见一阵悠扬歌声:“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他从前自花街酒楼下经过,听那些歌女所唱多是风花雪月,今夜听这曲子却颇有豪情逸致,便好奇去看。只见高楼栏杆旁有一女子盈盈伫立,这名女子头上戴着面纱,身影绰约,正抱着瑶琴唱歌。
她抬头看了看屋檐上的吴邪,面纱拂动间隐约露出眉眼,约莫三十多岁。她问道:“你这少年,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酒,是有什么心事么?”
吴邪听这人说起话来娓娓动听,又带些英爽之气,莫名感到十分亲切,便道:“我有个很亲的人,他一声不吭把我一人丢下了。我知道,他是一心一意为了我好,但他不知道,我甘愿为他涉险,与他共赴患难。”
“真是孩子话。”那女子听了便道,“你心中所想,他定然也是知晓的,否则便不会不告而别。”她静静望了会儿湖面,缓声道:“我从前也有个很亲的人,我们曾在这西湖船上喝酒,后来无奈分离,算一算也有十年了。”
吴邪“啊”了一声道:“那你怎么不去找他?”那女子便道:“同你那位很亲的人一般,他不愿连累你身陷险地,我也不愿他为我身陷险地。”说完便拨起了琴弦。
吴邪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她却又低声吟唱起来:“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吴邪只觉她弹琴唱歌时,身上全无风尘气,反倒有股江湖儿女的豪情侠气,又听她所唱之词颇有深意,想追问些许。再转头看时,人竟已不见踪影,仿佛没有来过一般。他下楼随口向店家问起,店家却说今夜并未安排歌女。
吴邪懒得追寻,付了酒钱,拎着酒壶继续慢慢地走。不一会儿,雨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他却浑若未觉。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他心中念着这句话,浑浑噩噩地绕着西湖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岳王庙前。
他从前从未想过什么身后名,此时乍见牌坊上刻着“碧血丹心”四个大字,笔锋遒劲,正气凛然,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那夜他们逢乱下山,路上张起灵曾对他说:“凡人立于世,当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一字一句言犹在耳。他不禁想道:“岳老生前受此谗害,依然赢得生前身后名,那都是因他丹心赤忱,无愧天地。我的身后名倒也罢了,小哥他却本不该受这些污名,我总得还他身后清名的。他这样好,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夸他,而不是骂他。”
他跪下朝着前方拜了拜,心中渐至清明,想他一笔账还未算清楚,又来了一笔糊涂账。他今日非得去搞个明白,自己活一世,总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
他冒着雨雪回到家中,身上已经湿透,他母亲撑着伞等在门口,让他赶紧去喝姜汤。吴邪匆忙问道:“我三叔呢?我还有事要问他!”说完跑去找人。
吴二白见他一身狼狈,便冷声道:“他走了,外出办事去了。”吴邪怒道:“他跑了?这老家伙肯定是在躲我!”
吴二白骂道:“你看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长大了,一遇上那张小哥的事,就如此模样,真是……”他憋了口气道,“你随我来。”
吴邪从小畏惧他这位二叔,支吾几声,最终没敢出言顶撞,战战兢兢跟他走,到了祠堂当中。
“你跪下。”吴二白朝着吴老狗的灵位对他道。
吴邪以为他要打自己,一边依言跪下,一边忐忑地想道:“小哥,我死定了,我要被二叔打死了。你不来救我么?你他娘的究竟跑哪里去了?”
等了半天,吴二白只是站在一旁,问道:“你小的时候,家里人不教你习武,而是先教你读书,你知道是为什么?”
吴邪悄悄看了他一眼道:“因为我体内有毒,不宜练功?”见他二叔面色不善,他连忙改口道,“是为了教我明理,使我不致心生恶念,做有违良知之事。”
吴二白点头:“嗯,那你记得,你儿时最早学的一篇文章当中,有一句话——昏而无邪,隤而不息。”
吴邪想了想道:“记得,意思是即使身陷暗处,也须坚守正道,不能走邪路;即便世道堕落,也要自立心志,奋而不息。”
“是了,你还记得。”吴二白走上前去,给父亲的灵位上了炷香,正视着前方说道,“当年你母亲怀你时,正值当今皇帝起兵灭元,天下大乱。你爷爷从外归来,所过之处无不战火遍野,民不聊生。他一路上散尽家财,扶危济困,回到家见你母亲身怀六甲,喜不自胜。他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一来是看尽了世道昏暗,望你坚守无邪本心;二来九门世代受奇毒所困,他盼你生下来,便是干干净净的。”
吴二白说着在吴邪身旁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叹道:“你出生后,他第一时间找人查验,发现你也不能幸免,十分伤心。那晚他就在这祠堂中,枯坐了整整一夜。”说到这里他停了停,面色和缓一些,接着道,“之前跟你说过那间铺子,你记得吗?那原本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他想你和你爹一样弃武从文,最好再能考取点功名,考不上也不要紧,总之远离了江湖纷争,一生平平安安的。”
吴邪从前没听过这些往事,一时间心中酸楚不已。这时吴二白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爷爷大限将至时神识不清,忘了自己的亲孙子在长白山上,将海客小子当做了你,对他说:‘爷爷此生没本事,解不了家族的苦难,解不了你的苦难。好孩子,往后的路你得自己走,往后的命你得自己挣了。’”
吴邪看着二叔,听着他娓娓道来,仿佛见到爷爷生前的情状,那些言语犹如亲耳所闻一般。他端端正正跪好,对着爷爷的牌位行了个大礼,头磕在冰凉石板上时再忍不住,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吴二白把手放在他肩头,缓缓说道:“小邪,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咱们每人都是一样的。”说完起身走出了祠堂。
吴邪哭够了抬起头来,看着无边夜色,在此夜想起了解家叔侄,想起了张海客姐弟,想起了许多身在局中的人。最后他又想到自己和张起灵,暗自道:“天下为弈局,你我皆棋子,半生悲喜不由己,苦乐不由己。如今我偏要去搅上一搅,争上一争,为你,为我,为整个九门,去争一场自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