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客》君常乐

4、第 4 章

　　清明时节，雨声哗哗，明荷望着远处层山叠叠，云缠山腰，雾气蒙蒙，她看得出神，忽然听见女子们的欢然笑语，低头看去，是余音与袅袅两人陪着朱瑾从别院过来，三人很快到了楼下，收伞便上了层楼。

　　四人各自落座，明荷端茶倒水，一手抚平桌上溅落的雨珠，笑道：“阿瑾这些日子可还住的习惯？”

　　朱瑾点头，再三道谢。自入王府以来，无事不顺，唯有世子拦路，令她寝食难安，只是自从明荷答应会解决她这烦恼后，世子果然再也未半路拦她。

　　没成想事情能解决的这样迅速，朱瑾万分感激，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世子会三番两次将她截下。论容色风情，她不算绝世，而世上美人何其多，镇南王世子何等身份，美人招手即至。况且楚玄那样的容貌，她初见都为之失神片刻。

　　只是世子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威压可怖。她实在无法忍受，这才央求明荷，试着看能否消解，却没到能这样快地解决麻烦。

　　心中稍安，朱瑾也感慨道：“难为姐姐周全。”

　　说着她心底涌出一点点同情，这些天她留心打听也颇有所得，知道世子出生丧母，其父另娶，又得一双儿女，欢天喜地，宠爱不尽，前人所生的孩子竟是视若无物，更兼世子叛逆，时常顶撞，每每非打即骂，父子形同陌路。

　　其父深爱继室，对所诞儿女也是极尽宠爱，可惜好景不长，双子折一，幼子夭亡，萧氏旋即病故，那仅存的女儿虽有万般宠爱，偏偏天意做弄，少女短寿，紫玉成烟。然而即便镇南王膝下仅剩一子，依旧是父子离心，断绝天伦。

　　毕竟楚玄曾帮她解围，她虽然怕世子，但回想起来还是心存感激。况且没有世子，她又怎么有机会重见明姐，又怎能这样轻易地从泥潭中脱身。

　　想到这，朱瑾心中异动，她知传言世子极其厌恶继室，因此继室入府之日，暗箭伤人，又纵马冲撞花轿，将新妇撞出，刻意羞辱，令新妇颜面尽失。然这几日她暗中观察，明姐与那世子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所传的那般不睦。

　　见四周并无外人，又兼楼外大雨滂沱，朱瑾不由低声问：“听说世子向来与姐姐不合，如今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此？”

　　明荷诧异望她，随即目光在袅袅二人身上扫视一番，袅袅连忙避开这责备的目光，嘻嘻一笑，低头去玩自己手上的碧玺串珠。明荷无奈，叹了口气朝朱瑾道：“既然早有人讲给你听，你何不继续问她？”

　　得了这班指令，袅袅登时抬头欣喜，拉着朱瑾叽叽咕咕说了好一大堆。末了，她长叹一声道：“朱姑娘你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朱瑾应和一声，随即端详明荷表情，见女子神色莫测，不见悲喜。不由低头细思。

　　原来是这样。镇南王楚鸿怀念继妻，故此迎娶了容貌酷似萧氏的女子。

　　朱瑾抬头，再看明荷容貌，不由得比对之前在府中偶然看过的美人画像，果然是有些相似的。当时她惊鸿一瞥，没机会细看，心中犹自纳罕，还以为画像上的女子就是明荷，没成想里面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竟然是这样。当年明荷远嫁，她就心有不平，人人都说这是桩极好的姻缘，得贵人垂怜，坐享泼天富贵。可她分明听人私下闲话，说那新郎与明荷年纪悬殊，还克死两任妻子，配个这样的男人，哪里算得上大喜大喜。然而纵然彼时她年纪尚小，也知道明荷在别人口中是攀了高枝，是不知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原来这泼天的富贵，还是借着别人的影子，为了心中的一抹明月光，把人锁到这样一个地方，过着这样的日子。她也好，明荷也好，都是浮萍柳絮一般，随风飘荡，不得自主。

　　朱瑾想着想着，心就慢慢的痛起来。在她的记忆中，明荷虽然与她年纪相仿，却如同她的姐姐一般，温柔体贴又明事理。连得知自己要被逼嫁，明荷依然是那么的安静，静得如同林中缓缓落下的白雪，孤独清冷。

　　“阿瑾，阿瑾。”女子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

　　朱瑾看她，心底满是哀伤，见明荷月光般柔和的面容带着雾般的愁容，犹如幽兰泣露。朱瑾见了，心中如有重石施压，压的她喘不过气了。她这次来，其实是想与明荷道别的。她感激明荷的施恩，但也害怕和明荷继续牵扯下去的结果，这里是镇南王府，她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很想离开，到个安静的地方去，她知道明荷一定会帮她的，但她又曾帮过明荷什么呢？思及此，朱瑾不禁落下泪来。

　　明荷见她沉声不语，忽然间就泪水涟涟，虽然不知朱瑾为何突然失态，但明荷还是好言安慰片刻，一边如恍然想起什么事似的，笑道：“阿瑾，有件事我到现在才想起来。”

　　“什么事？”朱瑾有些紧张。

　　明荷强忍笑意，继续卖关子：“你有所不知，从前听人说这也是块宝地，倒有几样常人不知道的好处。从这往西走七百步，便有一个池塘，左转十步，绕过假山，手的右边有口井，井中有龙鱼。说是那有运的人就能瞧见。若是侥幸见了，不仅能忘俗洗尘，往后还能逢凶化吉。只是究竟灵验与否，也不知道。”

　　朱瑾止了泪水，脑海中也浮现出几样奇闻传说，明荷给一旁的袅袅递了眼神，袅袅一笑，她早知道明荷心意，就帮着不断地撺掇：“朱姑娘何不去看看，看看而已，难道还怕掉到井里去，被小鱼儿吃了不成。”

　　朱瑾摇头不语，只是余下的时间，袅袅热情不减，直至雨水暂歇，余音与明荷不见踪迹，说是外出会客，只剩下袅袅作陪，又是好一阵撺掇，朱瑾想着饭后消食不如就去看看。

　　二人携手到了，只见假山栉比，其下古井无波，明月沉浸其中。

　　朱瑾仔细打量，这地确实奇怪，这边的山水，错落有致，一看便是精心修筑，唯有这井不合地势，突兀奇怪。看来果然是有些神奇之处。

　　袅袅指来指去，朱瑾循声细看，只是莫说龙鱼，便是鱼苗也不见。好一阵，朱瑾看来看去，一无所得。

　　袅袅连忙惋惜道：“朱姑娘，算了吧，大晚上的。可惜机会只有一次。第一次没见着，以后也没机会了。”说着她叹息不止。

　　朱瑾应了，却还是不甘心。见袅袅先走了，又转身连忙又来看。

　　她在井边看了片刻，依旧是一无所得。忽然，被一股力道轻轻一拍，倒把她吓了一大跳，回头一望，原来是明荷与袅袅余音三人。

　　“可曾见到了？”袅袅满满的关心，嘴角都挂着笑。

　　朱瑾摇头。

　　明荷命袅袅余音将灯火靠近，朱瑾弯腰看得更加仔细。

　　明荷忍住笑意道：“左边左边，你仔细看看，那，不对，这里，”朱瑾的一双眼睛跟着明荷的声音走。可是怎么也没有，朱瑾十分灰心，她叹气不止。

　　明荷已经支撑不住，捂嘴笑起来，“你当然看不到。”

　　袅袅跟着笑得咯咯作响：“哪里有鱼，朱姑娘，你仔细瞧，你看那堆着大石头像不像个王八，是祖宗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就留下了，所以我们都喊这叫王八井。”

　　她乐不可支，笑得连手中的团扇都遮不住她的笑颜。朱瑾哎呦一声，已经领悟过来是自己受骗了。想起自己方才趴在井边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那等模样岂不是全被人看了去了。“你怎么你怎么，”朱瑾羞得满脸通红。

　　明荷更乐了，等到她稍微能喘口气，安抚似的拍拍女子肩脖，指了指四周，笑道：“是我不好，不过你仔细看这四周景色，如何？”

　　朱瑾随之望去，目之所及，水边柳，天上月，花树奇秀，落英缤纷，清风阵阵传香，微波粼粼映月。方才她满心等待奇观，确实是把愁烦暂时抛却。她缓缓走到含笑花下，触手花瓣柔腻，花香郁然。低头又见满地残花，不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古人言，古来说，花有重开，人无再少时。想到这里，她不免叹惋。

　　明荷摇头含笑，拿着团扇对着朱瑾眼前一晃，“好一个呆子，所谓天地奇观，见之忘俗，不可辜负，脚下处处是风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又何必长吁短叹？”

　　明荷快步走，随后翘腿坐在一旁石头上，“阿瑾，我并不是想让你忘了过去那些事情。但是希望你与其伤怀，不如多看看这四周。”

　　朱瑾点头。心中郁闷稍减。

　　“可好了些？”明荷替她摇扇驱虫，自打朱瑾入府，便是日日伤怀，迎风落泪，对月悲歌。只是不曾表现在她面前，是袅袅等人都觉得看不过去，明荷也想开解，却不得机会，此刻才多说两句。

　　朱瑾知道她的好心，却还是觉得有些难解难分的忧愁，她离开明荷三人，环顾四周，左手中提着明灯，脚步任意行走，信步漫游，明荷三人见她行往僻静之处，知道她心中仍旧忧烦，也不去打扰。

　　一路扶花过柳，信步漫游，朱瑾想要寻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忽然的她看见幽绿草丛之中一点紫红醒目，她留神瞧去，弯腰伸手去摸索，而后浑身一震。

　　暗夜下一声惊叫，惊动明荷三人，袅袅与余音相视一眼，迅速朝声源处纵身跃去，明荷紧跟在后。

　　“怎么了？”明荷扫视周围，微微喘气。她察看四周，赫然见一黑衣女子横卧于杂草中，浑身浴血。

　　而不远处，山石上楚玄静立。

　　朱瑾显然也看了他，瞬间惊骇道：“是你杀了她！”

　　回应她的是楚玄冰冷的眼神，在这无言的压力下朱瑾惊得连连后退，后悔失言，她连忙捂住嘴。

　　楚玄的目光很快越过她，朱瑾感知他目光的方向，也跟着转身看向后来人，正是急忙赶来的明荷三人。袅袅腰中的利剑铮然出鞘，明荷瞥了她一眼，立刻道：“余音，你们先送阿瑾回去。”

　　袅袅皱眉，显然有些担忧，有些不愿离去，而余音却已经搀扶起朱瑾，拉动袅袅离开。

　　等到三人的身影已经被密林隐去，明荷走向前，弯腰朝黑衣的女子鼻息探去，气息微弱。

　　“她是谁，还能活吗？”明荷转身迎接身后来人。

　　楚玄已经从山石上跃下，很快走到她跟前。

　　“你想她活？”楚玄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在这样的环境却显得有些妖异。

　　明荷不禁后退一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那女子的手上，忍着浑身的不适，她道：“世子若不想答，那我也不多扰。”

　　说罢，她转身就走。直至身后的楚玄沉声道：“是个刺客，还没死。”

　　明荷这才转身，只是楚玄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到了她身后，一转，她们几乎是面对面。

　　四目相交，明荷听他问：“你想救她吗？”

　　“我救她？”明荷移开目光，似乎不愿与他对视。

　　楚玄却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他轻轻笑道：“你如果不想救她，为何不立刻就走？可是你若要救她，又拿什么来换给我？”

　　“拿什么东西来换？”明荷仿佛咀嚼似的，重复了这句话。

　　楚玄点头，好似胸有成竹。

　　如果她不愿意去救，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她毕竟没有走。

　　她心里在犹豫，这样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在眼前流逝，即便是陌生人，也会觉得些许悲哀。

　　楚玄耐心地等着，等待着她的反应。

　　然而明荷却迟迟没有说话，渐渐地雨水落下，越落越急，越下越大。楚玄纹丝不动，明荷却撑起随身携带的纸伞，她走了两步，靠近那黑衣的女子。雨水已经冲刷了她面颊上的血污，露出一张莹白小巧的脸蛋，她已然苏醒过来，只是似乎还没有力气说话，雨水滴答，有些滴落在她的眼眸，她难受得闭上眼，明荷上前两步，替她遮挡住上半身。

　　楚玄的眉头蹙起，眉间慢慢聚拢不耐的意思，似乎能预感到他的忍耐到了极限，明荷忽然笑道：“她是死是活，自然由太妃决断。”

　　话音刚落，楚玄即见远处灯火耀眼，为首的正是管家，那是太妃的心腹。

　　“所以你一直在等她们？”楚玄冷冷问。他周身凝聚着一股冷冽的气息。能感觉到世子浑身散发出来的怒意与不快，管家暂时不急于上前。楚玄瞥了她们一眼，知道她们并不想起冲突，所以在等他离开。

　　“算你有种。”明荷几乎都要以为他会这样骂，然而楚玄还是沉默的望着她。

　　明荷眨了眨眼，随即将手中纸伞递给他，轻声说：“雨夜天寒，还望世子保重身体。”

　　楚玄凝视她，沉默良久，最终接过伞，渐渐远去。明荷微喘一口气，管家也连忙带着人上来，将草丛中的黑衣女带走，明荷并未多问，只是接过侍女递来的伞，不许旁人跟随，她孤身一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