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客》君常乐

2、第 2 章

　　余音将杂事火速处理了，刚回来，就见侧立于门外的袅袅正脸色凝重，站着出神，身体微微前倾像在专注地听着什么。

　　袅袅听得认真，连她回来了都不曾察觉。余音敛眉，没有打扰，也跟着静心，很快她也听见屋内传来的杂音，细细分辨隐约是啜泣声。

　　听了片刻，屋内又很快安静下来，袅袅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两人眼中满满的疑惑。余音率先用眼神示意，让袅袅继续保持安静。

　　然而袅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耐了，她撸起袖子，推门就要进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可不能让世子跑了！她可是亲眼见过世子飞身上马，那动作迅速如风驰电掣，神仙来了也拦不住。

　　好在她们来时已然布置好，在几个偏门都已经命人牢牢守住，先下手为强，世子再厉害，还能肋插双翼飞了不成！

　　袅袅打定主意，刚要推门就被余音拦住，“你怎么这样鲁莽？”她压低声音劝导。

　　“快让开！”袅袅的动作却比她快得多，她不顾余音阻拦，推门而入，急急寻人。

　　室内寂静，她这样闯入，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撞破了一室的安宁。然而即便她突然闯入，却并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楚玄正随手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服，动作落拓不羁。他一身素衣，身量修长，一番整理，不像是刚结束一场恶斗，反而像一只白鹤在任意梳理毛羽。

　　袅袅看得怔住，楚玄也注意到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眼神凌厉，袅袅有些心慌，赶紧避开目光，转而就瞧着明荷。

　　女子一向平静的脸上还残留的惊色。这般情容，十分罕见，袅袅诧异，顺着目光，自然也看见了角落里的粉装女子。

　　这是个玉软花柔的美人，萎靡的神色也不能损她芳华，袅袅的目光在明荷与美人的身上流转，见明荷神色怪异，袅袅心中好奇，便上前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是谁？被问到姓名，原本陷入回忆的人一瞬间清醒过来，她真是糊涂了。就算头上带着旧钗，可人不比物，她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

　　故旧重逢，云泥之别。一个是娼女末流，一个是玉叶金枝。人生际遇，如此曲折。

　　心中有着无限的悲恨，但想起自己的身份，女子将不该有的表情遮掩下去。只剩下顺从与谦卑。

　　“你叫什么名字呀？问你话呢。”袅袅又看了看明荷，目光再度落到那陌生的美人脸上，等待着后者的回答。

　　美人便慢慢挽了挽散乱的发髻，叩首谦卑道：“贱名朱瑾。为世子送酒，失手打碎，惊扰贵人，还望恕罪。”说着她连忙垂头叩首。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吗？”明荷仿佛临头一道霹雳，将她震得心颤，她快步上前欲将朱瑾扶起，还未碰到，朱瑾已经如触电般跪着退后，连忙又磕头碰脑，瑟瑟抖道：“不敢劳烦贵人……”

　　阿瑾，阿瑾，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荷一瞬心潮翻涌，情从心头升起，热了双眼。

　　“怎会沦落至此，”明荷心中绞痛，“阿瑾……”

　　听到这如同旧日的呼唤，朱瑾美丽的面容变得惨白如雪，四目相对下，她很快捂住脸，低头哽咽，簌簌泪下。那样的情态，隐忍压抑且悲哀。

　　这落下的泪代替了一切的回答。明荷懊悔失言，掩唇噤声。

　　后悔方才失言，伤害了朱瑾。明荷同样跪下，抱住朱瑾，“阿瑾，阿瑾，阿瑾，”她轻轻的呼唤着这个近在她面前，又有着无形隔阂的好友。明荷又挽起袖子，为她细细擦拭双颊与鬓发间的污秽。

　　朱瑾几次张口，终究是欲言又止。最终她不再挣扎，倒在明荷肩头低声呜咽。

　　袅袅在一旁看了，只觉得手足无措，干什么也不合适，便抽出帕子，为朱瑾拭泪。

　　“我现在就带你走。”明荷不愿多说别的，立刻拉起她。

　　朱瑾闻言，更是泪撒衣襟，哭得肝肠寸断，弯腰不能起。明荷忍耐着痛心，由着她哭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抑制住情绪，朱瑾擦了泪，抬头问：“明姐，你……你怎么会来这？”

　　明荷没有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到身后人说：“她是为我而来，”楚玄的声音冰冰冷冷。

　　他看着沉浸在重逢的女子们，她们悲喜交加，她们相亲相拥，为他而来的人，已经将他遗忘。他帮助的人，也不曾给过他一面真情。

　　这可真是无趣。楚玄抬脚将凳子一踢，伴随着砰的一声，朱瑾被吓了一跳，明荷迅速将她护在身后，弯腰用手阻止了圆凳滚倒在她跟前。

　　她摆正凳子，抬头看了一眼楚玄，楚玄也看着他。

　　她收回目光，先与袅袅扶起朱瑾，回头再看楚玄，楚玄原本坐在床边，此刻坐到了桌前。

　　他浅笑：“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何处不相逢，王妃好人缘，出门便遇故人，只是可惜王妃来晚一步，她已经被我买了，王妃，你又迟了一步。”

　　楚玄一手撑着面颊，示意朱瑾过来。

　　朱瑾瑟缩一下，忙擦去面上泪水，朝楚玄走去，只是她走了两步，就被明荷拉住。她迟疑间，明荷已经越过她，朝楚玄走去。

　　一步又一步，明荷还未走到楚玄跟前，泪水忽的就从眼中落下。

　　楚玄望着她如真珠般落下的泪，忽然就忘了自己刚才想说的话。他只觉得周身像被定住了一般。

　　为什么哭？连那天，接到镇南王的死讯，她都没有哭。

　　为什么哭呢？当年他拉弓搭箭，将她射伤，又纵马将她撞出花轿，让她颜面尽失，那时，她也没有哭吧。

　　为什么要哭？就为了一个沦落风尘的故交？

　　他不明白。

　　只是此时此刻，似乎身上所有的戾气都被泪水冲刷去一般，楚玄默然。

　　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一点暖意隔着衣料触及了他的肌肤，以及不带半分血气与酒气的馨香。

　　是明荷走到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肩膀。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温暖的手，这样的香气，一切如同昨日，叫楚玄有片刻失神。

　　明荷紧紧攥紧他肩上衣，避免他挣脱走，而后她迅速腾出一只手，在他胸前摸索片刻，很快将薄纸抽出，正是朱瑾的卖身契。

　　她大喜过望，而此刻楚玄也被惊得抬头望她，满脸错愕，然而明荷丝毫没注意到他的惊讶，更给楚玄反应的机会，她飞快转过身去，对着朱瑾，摇了摇薄纸，当即将薄纸撕个粉碎。

　　随后明荷将手中碎屑一杨，碎纸如雪花片片飘落，朱瑾见了，不禁捂唇，泪如雨下。

　　明荷的泪也落到了唇角，能感受到些微咸味，她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这迟来的泪水似乎怎么也止不住。

　　没有刻意去回想，然而从前的记忆全在脑海中变幻，而后汇聚成了泪，让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伴随着无数碎纸屑，撒落如飞雪，楚玄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明荷发髻上不断颤动翠凤，凤口衔珠，垂珠如泪。

　　楚玄起身，将背靠着他的明荷强行扳住转过身，而后他看见明荷的脸上露出美好的笑容，“多谢世子成人之美。”

　　明荷说完感激的话，虽然料想楚玄不至于为此与她起争执，心底却还是有几分忐忑，好在后者安静片刻，道：“就把这个换我吧。”说罢，楚玄取下那支翠凤，他动作极快，快到明荷几乎不能反应过来。

　　明荷没去计较什么，她迅速瞥了一眼，随即笑道：“好。”她没闲心理会楚玄为何要一支凤钗，人心莫测，如云如烟，捉摸不定，楚玄要什么，除了手上的指环，其余的给他就是。

　　明荷几乎片刻不停走到了朱瑾身旁。楚玄见她十分亲切地挽起朱瑾的胳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又过来拉他的手。自然是要带他回去了。

　　“我们回去吧，回家去。”明荷轻轻道。

　　明荷一句话，让朱瑾原本止住了泪水的人再一次涌出泪来，无声的呜咽。

　　故旧重逢，感慨万千。一旁袅袅已经等不及了，见世子暂时没有动怒离家的意思，唯恐有变，连忙进言道：“姑娘也是该回去了。”

　　明荷点头，朝朱瑾笑道：“咱们有话回去说。”说着她们携手离去。

　　楼下余音早已等候多时，安排妥当，只等人上马车，明荷瞧了一眼楚玄，笑道：“你也同我坐吧。”

　　见对方不置可否，明荷拉他上车，众人坐稳，马车疾驰归家。难得见楚玄这样安分，明荷笑着拍拍他手：“回去见了太妃，好好说话，她高兴，你也轻省。”

　　忽然发觉手还牵着，她忙松开手，才发觉自己已经满手汗水，不由在裙边擦了一擦。

　　楚玄始终没说话，明荷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安静，不曾忤逆她半分。

　　这样的安宁，让她情不自禁的朝着楚玄微笑，楚玄却依旧是一副默然。也不正眼瞧她。

　　明荷只觉得这样已经十分难得，又恐冷落了朱瑾，连忙细问这些年的种种。

　　朱瑾沉吟许久，一双含水眼眸，却只瞧着她，明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却也依旧带着淡淡笑容。又见朱瑾刚才哭得伤心，现在还有些抽噎，就以手轻轻抚摸拍打她的背后。

　　感受这有节奏的拍抚，仿佛回到的从前。那时她颠簸多年，饱受折磨，也多少次陷入梦中，在梦中，有父母亲人，有紫藤花架，有莺歌漫舞。

　　偶尔，她也会梦见明荷，那时，她家极富贵，待女儿也是极好，明荷虽是外来远亲，但生得美丽温柔，举止娴静端庄，很得大人喜欢。她也喜欢，天天粘着，后来明荷被迫远嫁，她哭了几次，却怎么也挽留不住。

　　直至今日，那些离别的话已经模糊，耳边却似乎又响起少女那清冷的声音。她说人世悲欢，本就无常，枉自悲伤，又有何意。

　　当年明荷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知道好事不能长久，需早做打算。那时她不明白，等后来明白了，也只是徒增苦楚。

　　思及此，朱瑾幽幽叹了一口气，见明荷目光关切，她这才将旧事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