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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宅·其一 ...

  •   平鸢听了,也没摆出唏嘘模样,只是说:“百年来镇上并没什么蹊跷故事。”

      “我一直让她待在这儿呢,”盛繁枝声音轻了下来,“这宅子我也下了点结界,周围人不会太在意此处,她也......她也出不来。”

      笑语和眼泪全封在这里。

      “今日我们是来做个了断的。”

      “怎么个了断法。”平鸢沉声回答,并不是个疑问的语气。

      “送她一程。”盛繁枝语毕,宅门霎时大开,猎猎的风猛地窜了出来,却只往他一个人身上招呼,白日里枣红的衣袍边角迎风翻飞,沉沉夜色里暗得像浸透了血又沥干。

      他硬扛着风,大步往前走,就要迈进那门。平鸢不带犹豫的就跟上去,不多时那邪风也兜头把平鸢裹在了里面,不祥的撩拨着他的衣物直奔皮肤,冷下心思还能闻到隐隐臭气。走进大门只觉得空气寒冷黏腻,像阴凉的冬日里晒不干的布,甩也甩不掉似的缠在身上。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块儿都没出声,风声过大多说无益,平鸢能感觉到盛繁枝肩头的温度透着衣物也传到他这里来,与阴恻恻的空气比,那一小块肌肤简直是滚烫。摁下心头那点怪异,平鸢精神全副戒备起来了,到底是第一次处理这状况,还是小心些为妙。

      结果那鬼模鬼样的怨念没再故弄玄虚,直接就落在了他们面前。

      平鸢感觉到盛繁枝身子一僵,下一刻他就陡然对空暴抽了一下柳条。

      “这是发力了?”平鸢思忖。

      结果是门悠悠的合上,末了还轰的一声,卡拢了。

      阴风即刻也停下来,这鬼看来也不爱大喊大叫隔风对峙。平鸢端详一下那鬼,说是深沉怨念会仿着许愿人的模样成型,看来那姑娘体态还很是婀娜,一身缃色的对襟襦裙,然而梳的仍是双挂发髻,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

      当年庙中产子九死一生,如今仍是姑娘打扮执念难洗,平鸢难免想到一些薄幸郎君痴娇娘的话本子,戏文兜兜转转可以皆大欢喜,现世中情爱冲突往往难得善终。他对这桩发生时近在咫尺的悲情不甚了解,当初是不感兴趣,如今也算身处其中了,事后也须得问问盛繁枝来龙去脉,好显出一些良善与关心。

      不怪平鸢光琢磨她体态装束,是因为这神思并没有修出无官来,秀丽轮廓的脸庞上近乎空无一物,模模糊糊只一些浅淡线条,是能吓死一打起夜老太太的样子。周遭黑气霭霭,在院子周围的过道里翻腾不停,而院里这一人一神使一鬼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平鸢不开口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一概不知,轮不到他开口,他也不该开口。可盛繁枝怎么没动静呢,怨念的这份诡谧可不是好兆头,不知会憋着什么招数。

      平鸢思忖着手上就聚了一点气,必要时须得有所应付。

      结果肩头倏的一凉,盛繁枝动了起来,“咚”的一声,直愣愣跪了下去!

      “娘,孩儿来了!”

      “......”鬼。

      “ ? ”平鸢。

      盛繁枝浑似不在意此刻气氛,自顾自跪坐着,语调恭敬而微微哽咽:“娘......娘亲......是逆子不孝,拘泥世俗之见,多年不曾相认,然萱草花生罗堂下,望林愧听慧鸟语,不认亲母,畜生道亦不可入!如今长跪乞怜,望母原谅!望母原谅!望母原谅!”

      他咚咚咚磕着头,不久便皮开肉绽,血跟小溪一样淌下来,很快地流进衣领混入衣裳,那枣红的衣袍暗下一大片,像水渍般洇开,“望母原谅!望母原谅!望母原谅!望母......原谅!”完全是哭喊着了,一遍遍重复乞谅不停。

      平鸢惊得脑里炸开几朵花儿,下意识便要去扶他。好歹理智还在,按盛繁枝那事无巨细的性子,自己也没听过任何交待,直觉要再等等。

      那边“娘亲”从开始的木然,逐渐脸庞正对着了盛繁枝,虽然她没有脸,但好像能感到她的目光如有实质,死死钉在盛繁枝身上。

      她稍稍动了起来,晃动着要走过来,结果直接趔趄一头栽倒,“娘亲”毕竟是个怨念凝聚的人样模子,不会走路!但她却猛然奋力挣扎起来,在盛繁枝的哀求哭泣里拼命地半跪半爬手脚并用也要挪去他所在之处,“嗬......嗬......”她从喉咙深处发出怪声。

      “娘亲,娘亲,我来了,我来了......”盛繁枝抬起头,平鸢惊察他满脸大颗泪珠,淌过的痕迹在月色里亮得反光,滚落到下颔的泪水掺着血滴,浑身上下像四个字------肝、肠、寸、断。他膝行着朝自己“娘亲”的方向而去,粗糙的石板地摔一下都能磨去一层皮,遑论全身重量都压在膝盖上蹭动。

      盛繁枝身后拖了长长两道暗色痕迹,扭扭曲曲,很是扎眼。

      两个人就这样挣扎着靠近彼此,还有一刻,还有一刻就要触及了。

      这是副能被画入百孝图里引得夫子落泪的画面。

      盛繁枝“娘亲”嗓子里溢出的嗬嗬之声越来越大,要是说鬼也会哭,那一定是这样的声音。

      盛繁枝终于与她相拥,照理说神思难有实体,看得见也不能摸得着,但他们紧紧相拥了,在泪水、鲜血与悲鸣里相拥。是不孝的游子悔悟大恸,是悲运的母亲苦尽甘来。

      这两人的身上同时泛出层薄薄的白光,平鸢自己都不察地叹息了一声。

      盛繁枝的哭泣戛然而止。

      “娘亲”张开那并不存在的嘴巴,一声尖锐的悲嚎划破空气:“嗬啊啊啊啊------------------”

      盛繁枝即刻直起身子,趁势就绕道她身后,用左边手臂紧紧箍住“娘亲”纤弱的脖颈,那根柳条颤抖着出现在他虚握对空的右手中,不,这下不是柳条了,是一根缀着数朵无名白蕊红花的枝条,更结实笔直些,仿佛接引着月色,皎洁得难分上下。

      他熟练地双手执起花枝两端,勒住了自己“娘亲”的白皙颈子,花枝奇异的富有韧性,慢慢地绞紧了起来,“娘亲”颤抖着胡乱蹬腿摆手,两个人在相连接的白光里慢慢一齐升上了半空中,满宅的浓黑鬼气都在他们身下翻腾。

      盛繁枝额头血肉模糊,深浅创口连成一片,缠斗中还有细细的血流溢出顺着脸颊滚落,眼睑因为前一刻的恸哭而通红,偏偏眉头皱起眼神让人看不清楚,神色冷淡的前所未见,因为用力而线条全数绷紧,甚至有一丝狰狞感。

      他就这样满头满脸的血披着磕头后散乱的头发,裹挟着浓稠鬼气,高高的悬起背对着月光,衣裾翻飞赫红一片,像只真正的修罗恶鬼。

      盛繁枝死死绞着怀里挣动不已的怨灵,瞟了院中的平鸢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盛繁枝通红的眼圈和无光无波的眼珠看上去冷酷至极。平鸢第一次从他身上体会到陌生感,意识到他们比素不相识好不了多少,也可以说对于彼此表面之下的情绪和经历一无所知。

      是客气相处了半日的陌生人,是陌生人。

      盛繁枝怀里“娘亲”身上的光色愈来愈暗,忽起忽复了几下之后彻底熄灭了,脖颈上溢出来比血浓黑的大股液体,整副躯体渐渐散开,短暂的遮了一下浑圆的月亮,有阵微风经过,鬼气连这残影便再也没有踪迹了。

      盛繁枝保持半躺的姿态在空中凝滞了一两秒,“咣”一声巨响,笔直地坠下毫无缓冲地摔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若是凡人之躯,这般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平鸢快步上前看他,半跪下来伸手一探,衣服上冷冷腻腻的全是血,不知是人是鬼的,他身下也渐渐绽开一朵庞大血花。

      平鸢暗道不好,急忙施法止血,但此处幽暗难辩伤情,就算要修复脉络也得诊断得当才行。先给他止了后脑的深创喷出来的血,再急急减缓他通体血液流动,一把抱起来就想着带他回客栈房间。结果盛繁枝突然半抬起眼皮,举起手,好像打算扯一扯平鸢的衣领,但是一下子又脱力垂了下去,察觉到平鸢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盛繁枝也放弃了做其他动作吸引他注意。

      “等......等......等......”盛繁枝囫囵话都说不周全,又要厥过去。

      “等一下......”到底没昏死,他几乎是把声音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且清理干院中......痕迹,悄......潜回客栈,别给人......”

      到底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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