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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当男人开始沿着之前提到的那座小钟塔里螺旋状的阶梯往上攀爬时,圣母院底层的大唱诗室里响起了歌声。神甫在高声念诵,教众在齐声应和,他们沉闷而庞大的朗读声振荡着汇成了声浪,像地下湿粘的泥沼一样嗡嗡地融进抱柱、石墙和往上逐层叠加的厚重天花板上,把圣母院空荡腹腔里的每一根肋骨都震得微微颤抖。但男人只是在越来越空洞的黑暗里继续走着,提着灯,低着头,像个有着呼吸和心跳的幽灵。他的衣角从那些尖拱形石头窗户里照进来的苍白的光柱里晃过,它们每隔几层楼就会有一个,在这座死寂的石头墓穴里成为了唯一的光源,结着蛛网,没有玻璃,每分每秒都往塔内呼呼地灌着冷风。男人在楼梯上继续拐了几个弯,他走上钟塔内中部一个有木栏的平台,那里靠左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简陋的门道,门道尽头有一扇色泽黯淡的板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这是“鹰巢”里一个很隐蔽的小房间,倒也符合它的外号。男人把油灯放在地上,从腰间解下一大串生锈的铜钥匙,他从中选出了一把,插进锁眼里旋开了门。

      房门应声而开;这其中的情景想必也不用过多描述了,因为聪明的读者必然知道它就是本文开头提到过的那个小房间。当时已是清晨,可屋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暗,桌椅和柜子的阴影像一群小兽一样蹲伏着,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唯一能被辨认出来的只有大概是靠窗部位摆着的的一张木床,那上面用床单和被褥铺得很厚实,像一只很小的窝。男人把门重新关上再同样严谨地锁好,好像他进来的地方不是什么钟塔上的小阁楼而是藏满了黄金和圣器的密室似的;他走到窗前拉紧了窗帘,然后就站在窗口凝视了那张床好一会儿,狼似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微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他俯下身捏住了那床微微隆起被子,像打开一只宝箱那样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角;那下面随着他的动作竟慢慢露出一头卷曲的鸽子尾羽似的黑发,以及一张属于昏睡的孩子的、稚嫩而苍白的脸。

      一切都显而易见了;这一定就是那只凶鹰从军舰鸟爪下抢回来的战利品呀,他把他夺走了,俘获了,像对待一匹猎物那样把他叼回自己的巢穴,预备着在洋洋得意的宣告完所有权之后就要扯掉他的羽毛啄食他的血肉,再把他的骨骸丢下悬崖。一个被侵凌的孩子,一个归属权随意更换的战利品——变的只是他最终会被什么人啃噬殆尽啊,可怜的小鸽子!

      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鹰什么也没做,或者说没急着去做。他在床边坐下来,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了男孩蜷在里面紧紧攥着被单的、柔软而温热的手。他分开了那些在睡梦中仍紧绷着的手指,把它握到自己要宽大得多的掌心里,十指相扣着摩挲它安抚它,好像怕一不小心把它的主人吓到了,弄疼了,冷着了;他拨开一绺被冷汗粘在男孩脸上的黑发,抚摸过那些轻颤的长长的睫毛、在低烧折磨下发烫发红的脸颊和像失水的花瓣一样因干渴开裂的嘴唇,舀了小半碗水喂昏迷中的男孩喝了下去——他甚至不忘替他擦掉沾在嘴角的水珠——男人摇着头,用一种谁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喃喃自语着,神色温柔得近乎晦暗。然后他站起来了,一只手撑着床沿把身体覆在男孩上方,看上去竟像是要吻他的额头。但这个时候有什么别的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停下了。男人直起身,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了一样东西:一枚还沾着血迹却仍然华丽的戒指,戒面镶嵌的绿宝石有鸽蛋大小,上面雕刻着的夸张的衔尾蛇纹饰应该是喜欢显摆的贵族或者地主老爷才会有的样式,天知道它是怎么被那明显就是在逃亡的孩子带出来的。他把戒指翻转过来,意料之内地看见了那白银戒环内测还刻着一行小字,用的英文,但读起来又像是个北欧名字。Loki,他用生涩的异国语言念着看到的这个词,把它放在舌尖一点点尝着,在咽下去之前来回咀嚼着,要让它吞进肚子里融进血液里;然后他发现在那后面还跟着一串更长的字母,同样以英文字母L开头,被磨得很浅,细细的像毒蛇吐出的芯子。他继续默念道,La……

      Laufeyson。

      一个突兀的爆破音,一声刺耳的脆响。一切虚假的伪装的被不经意拆穿时都那么猝不及防,连始作俑者在猛然发觉时也没有办法用视而不见继续粉饰太平了。“不要欺骗你自己”,有人对他说,他对自己说;可这怎么能算欺骗呢,硬币的正反两面,选择性相信的真相仍然是真相,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男人的表情瞬间狰狞起来,他丑怪似的右脸龇着牙扭曲了,站起来时一脚踢倒了凳子,天鹅变成了鹰呀。那枚戒指在他青筋暴起的手指间发出可怖的咔嚓一声,绿宝石裂成了两半,衔尾蛇断成了两截;他忽然向男孩的方向回过头,那只蓝得发青的独眼里冒着凶光,咧到耳根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个和那天晚上砸死两个士兵时如出一辙的可怕的弧度。他两步冲到床前,用那双骤然张开的巨大利爪一把钳住了鸽子的咽喉。他感到男孩脑后又瘦又轻的颈骨硌着他的手指,血液在快要枯竭的河流里断断续续地流动,比柳絮还轻的呼吸在喉管里隔着皮肤呼哧呼哧地响,只要再多施加十分之一的力气,只要再把手指多下压哪怕一寸,他就能把小鸽子脆弱的脖颈当场拧断,就能看着他像上了绞刑架那样吐着鲜血直到窒息而亡。他在即将成为现实的幻想里快乐得浑身痉挛,笑得咬破嘴唇,笑得眼泪直流。兴许是太激动也太开心的缘故,他迟迟没有完成那至关重要的下一步,只是用鹰爪般的手继续掐着那即将丧命的男孩的脖子,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的脸,喘着,哭着。可能他下一秒就会动手,在几分钟内达成目标又在几小时内处理后事;可能他会放弃这种得不偿失的亏本尝试从而去做些让利益最大化的事情,就像那两只倒霉的军舰鸟一样先“喝干他的血”,再用他还值点钱的骨头换几个利勿尔。反正现在他是他的,爱做什么会做什么都不在别人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一切皆有可能,虽然它们无不无比乏味,虽然结局本就毫无悬念。

      不过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男人到底会如何抉择了。因为上述的他对男孩所做的一切,都构成了后者睁眼时所看到的全部画面。

      _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会让故事情节显得紧张一些的好转折。恰恰相反,它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有谁会料到把头伸进鸽巢窥探的鹰反而会被睡醒的鸽子吓到呢?凶鹰一反常态地缄默不语,鸽子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只有那双蒙着水雾和白翳的绿眼睛干涩地眨了一下,再闭上,再眨一下;然后白翳褪去了,洛基·劳菲森(现在姑且就用戒指上的那个单词来称呼他吧,至于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以后大概会得到证实)灰绿色的眼睛像冬日的树林一样空茫,那里面映出藏身于死树枯枝之间的猛禽的面孔,后者的左右两边脸此刻同样狰狞。

      他看到他了。

      于是鹰刚被逼退的凶性与残忍又被重新唤醒了。他本就狂躁而凶暴,这一突如其来的刺激直接砸碎了之前不知哪来的束缚着他的犹豫不决,此刻被这么一推就再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他扑上去,床板被他的膝盖压得发出可怕的吱呀声,而再过上几秒同样的声音也会出现在洛基的脖子上。可还没等他碰到对方的皮肤,他就看见那双木然的绿眼睛里像将死未死的流星一样划过一簇微弱的火光,还没等他看清就啪地一声爆裂了;然后男孩薄薄的苍白的眼皮再次合拢了起来,他把头偏向一边再埋进枕头里,用还能活动的手指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一点。于是那些病态的紫青色血管和□□的脖颈就像开展览会一样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男人眼里,干干净净毫无障碍,好像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致力于让别人最快速最方便地把他的脖子掐断似的。这种古怪的近乎邀请的架势让刚要扑杀猎物的鹰不知所措了半秒,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孩子在知道要被掐死时看了自己一眼,而前者做出的反应分明和那天晚上他在巷子里被人□□时一模一样。

      鹰伸出的利爪在最后关头拐了个弯,在沉闷的撞击声后隔着两层被单砸在了床沿上;男人魔鬼般凶神恶煞的神情消退了,但很快又转换成了同样面目可憎的冷笑。他退回一边的椅子上,仅存的蓝色独眼不声不响地在洛基的脸上逡巡着,好像要把后者面部的每一寸皮肤都切开细细观察一遍。他应该是想等男孩主动睁眼再和他好好算账的,可他足足等了十分钟,对方仍然安之若素地保持着那副引颈就戮的神情,看上去如果对方不把自己的脖子拧断,他就可以在这里躺上一百年。这下连房间里第二有耐心的人都受不了啦,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掰住了洛基的下巴,逼着他把正脸面对自己的方向;可对方对他展现出的唯一能证明他没睡着的表示就是轻轻动了下眼皮——这不幸的孩子大概是以为自己终于要迎来解脱了呢。

      “别装死,小东西,我还懒得杀你——”他几乎是贴着洛基的脸低吼,“你现在给我……”

      小鸽子倒戈的速度出乎意料地比他还要快,以至于在下半句话说出口之前他就又看到了对方还很湿润的碧色虹膜,和那枚被自己捏碎的绿宝石戒指一样莹润却破碎。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好,眼神涣散,瞳孔扩大,好像下一秒就要打着瞌睡昏过去。也许之前他是真的困了。但洛基不知为什么还是强打起精神努力睁眼看他,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来来回回仿佛没有尽头,看得他很不自在。直到洛基的视线第二十五次回到某个方位时他才明白了,对方在看的是他的右脸。

      一块骨牌翻倒了,它噼里啪啦地往后倒去,再也无法停下来了。再也没法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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