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基】'ANAΓKH》六道白河

5、5

　　但这一次男人没有像之前那样发作，只任凭那股滋滋作响的刺痛感像蛇毒一样沿着脊椎一路钻进大脑，连带着最阴狠最刻毒的火焰阴燃着滚滚复来。在片刻的平复后他面色不改地把目光从洛基脸上移开，在屋里低低地盘旋了一周，最后落到了屋角阴影里倚着的那把长柄锤上，那上面的血还没来得及洗掉。他想起了绞刑架和断头台，想起了几天前自己在离圣母院很远的塔桥上看见老劳菲和他的三个儿子绞死的尸体一起被挂在头顶上示众，他们的脸是紫黑色的，翻着白眼，伸着舌头，像风铃一样在半空中随风摇摆，塔桥内壁渗下来的雨水和他们的淤血混在一起，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滩。他凶诈地舐着牙眯着眼，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中让回忆里那条通体漆黑的毒蛇爬上自己的肩膀，直到它吐出的毒液混合着压抑了十几年的仇恨将自己已经变成黑色的视野彻底侵染。死，早该如此啊，他无比甜蜜无比渴望地想着，在盖过一切的复仇的快感中因无限接近的胜利而浑身战栗。他终于达到了毫无杂念的只为了达到最终目的的纯净境界，甚至开始感谢自己刻意露出的那一而再再而三被掀开的旧伤疤，而触痛过它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活在世上了。锤子就放在不远的地方，很快就可以再次履行它的职能；这一次他再也阻止不了他自己了，赢的是他。

　　他感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的狂热的鼓舞，在后者潮汐般疯狂的推波助澜下他要起身去拿那柄两次作为执行者的凶器了。有些藕断丝连的东西和它一比还是太脆弱，而前者已经绊不住他了。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且清醒，他就是命运。

　　这个时候他的余光里有东西动了，接着他感到右脸痒了一下，然后被什么又热又软的东西覆盖住了。他回过头。

　　那是洛基在从床上抬手摸着他的脸。

　　房间里剩下的呼吸声响得怕人。你可以想象马戏团里驯兽师把手臂伸进狮子的血盆大口里，在观众惊骇的目光中于那些尖牙利齿间来去自如。此时狮子的牙齿上沾满鲜血，磨着爪子，饿得发狂，饥肠辘辘到想要立刻咬开猎物的咽喉；可面对他的人不知是太糊涂还是太无知，竟在连对方口中的血腥气都喷在自己脸上时还全然无视了这一切。他缓慢而温驯地感知着触碰着，细软的手像失明的软体动物一样在对方早就被彻底毁了的右半边脸上游走，游过一条条蚯蚓似的盘曲丑陋的伤疤，游过本该是右眼的空无一物的地方同样崎岖不平的边缘。（“好奇怪，”洛基喃喃道，“明明那个时候还……？”）他看不到男人面容上那些令人作呕以至于敬而远之的丑陋，就像他同样看不到对方死死盯着自己的、燃着幽蓝毒焰却丝毫无法移开的目光，那里面的痛苦和仇恨同样尖刻，且一方正在被另一方再次一点点蚕食，前者不甘心的尖叫声歇斯底里。最后洛基在男人颤抖着的嘴唇上停下了，他不知所措地把手指放在那里，偏着头，神情里有些比现有年龄看上去要天真得多的迷惑；直到他的手臂被对方钩子似的五指从脸上一把拖下来时男孩才恍然大悟地开口，声音中的肯定远远多于不解。

　　“我见过你，”他笃定地说，“那个肯定是你，昨天……应该是昨天，抱我的也是你。对不对？”

　　男人似乎被这句话唤醒了，他的独眼在一瞬间像野兽一样敏锐而冷漠地转动过来，斟酌着，回旋着，有什么更残忍的计划在蓝眼睛里成型了；最后那些精心构思的语句终于被他公之于众，说出时每个字母都带着笑，砸下来时却又变成了兽牙般的尖刀，一定要搅进那双本就支离破碎的绿眼睛里，让它们痛苦，让它们流血。

　　“那个时候你被侵犯了，还是两个人，记得吗？”他在开口的同时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藏在男孩绿眼睛里随着他的话语瑟瑟波动的稚嫩羽翼，那原本沿着鼻梁被剖开分摊两半的俊美与丑恶现在竟诡异地统一了。它们在光影下蠕动着融为一体，这使他看上去竟像是圣母院里随处可见的石头怪物忽然复活过来那样，此刻正嘲弄地露出獠牙，要把对方的每一根骨头都仔细嚼烂，“对了，你肯定还不懂他们对你做的是什么吧，要不要我再给你好好解……”

　　“我知道，”洛基忽然打断了他，这一次他似乎不想看他了，只是用没有焦点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他用两根手指玩着枕头边缘的流苏，语调像极了在念一篇早就被自己读腻的课文，“我还记得你把他们都打死了。你把我带走了。你杀了人。”

　　这样的对话展开对某个人而言是始料未及的。男孩在回答完他的问题后就又把脑袋埋回枕头里了，他还是太累了；可执意要让他受到伤害的恶鹰怎么可能甘心呀，他凶狠的无处发泄的怒火还没起到应有的效果呢，他的爪子还没沾上血呢——更何况原有的安排妥当的计划本就一再被打断，现在对方又玩这么一出，他怎么可能放过他呢？“我杀人了？我？”刻毒的恶意变硬变冷了，男人古怪地笑着伸手去抚弄洛基柔软的黑发，动作温柔，声音却恶毒得像要浸烂对方的骨头，“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脏，小东西？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脏？”

　　男孩放开了流苏，他伸手去抓对方的手指。可能是太过疲劳产生的错觉，他感到凶禽的利爪在他手中颤抖了一下。他的睫毛倦倦地半垂着，用讨论一件不喜欢的衣服或者难吃的饭菜那样的语气轻轻地说：“我早就知道啦。”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猛地站起身，巨大而怪诞的阴影在他身下无声地嘶吼着膨胀起来，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将被猎者狠狠缠绞压死在床板上，那比秤砣还沉重可怕的负担不将对方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挤出都誓不罢休。洛基的绿眼睛在黑暗里像蝴蝶翅膀上的磷粉一样闪着荧光，他嘶声问他：“你知道什么？”

　　蝴蝶的翅膀扑动起来，像在做濒死的挣扎。男孩发白的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他还在用细弱的触角似的目光试探着描摹着他的脸，没有说话，没有声音，可他竟然听到他在叹息，漠然地，麻木地，也不知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在蝶翼表面镜面般迷乱的反光中他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面容，真真切切，并非假象也绝非取自他人的臆想：凶相毕露，张牙舞爪，皮开肉绽的半边脸像骷髅又像魔鬼，竟然和那天他砸死的两头野兽如出一辙。他忽然就感到害怕了，恐惧，反胃，深不见底的自我厌恶。这都是哪来的，他变成这样已经有多久了，刚刚一天？还是已经整整十年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只被踩扁的罐子一样怪叫着皱缩下去，想逃，想尖叫，想撕扯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那不堪入目的皮囊连皮带肉剥下来再撕得粉碎。他可笑地哆嗦起来，表情像哭又像笑，忽然像要急于验明什么似的伸出手，神情癫狂地要再一次去摸自己不成人形的右脸。那么多年里他一直在急于证明他自己，奢望着哪一天在现实中碰到的不会是空洞的眼眶和裸露的肌肉。这一次呢？这一次会是真的吗？他热切而焦急地想，他……

　　“把它收起来好不好？你的头发很长，遮起来应该没问题，那天晚上你就很漂亮，嗯……”男孩的声音在他脸旁毫无预兆地响起，“不然你就吓到我啦。”

　　镜子被打破了。散落一地的碎片里他看见小鸽子朦胧的绿眼睛，明明是那么年幼那么天真无邪的孩子，他却在里面第一次窥到了一点点毒牙似的冒着寒光的尖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片在脑子里像马车一样乱哄哄地一拥而上，唆使着，催促着，凶鹰般茹毛饮血的欲望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诡异的东西取而代之。男人的手又安然地落下来了，他用一根手指摸着洛基发红的耳朵尖，嘴角弯起，表情有些暧昧。

　　他说：“你在说谎。”

　　“可你也对我做同样的事情了，哥哥。”男孩没有反驳，现在他看起来精神一些了，此刻正眨着眼睛看着对方把奶罐从床头柜上拿下来，把里面的牛奶倒在一只小木碗里——他一直舔着嘴唇的表示口渴的动作还是被他注意到了——男人一手拿着碗一手扶起他的下巴，看上去要直接喂他喝下去；但后者执意用自己不久前才被接好的还在因脱力而发抖的手把碗接过来，他像小猫一样用舌头小口小口地卷着牛奶，弄得鼻尖和嘴角都白白的，“你一直说你不想杀我。”

　　男人用指节把洛基嘴边残余的牛奶揩掉，那只蓝色的独眼又冷酷地半眯了起来。“你觉得我想杀你？”他慢慢地磨着牙齿冷笑道，“别自作多情，小弟弟。”

　　男孩把头低下去，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扁了扁嘴——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之一，哪怕刚才被掳进岌岌可危的鹰巢里，也没法一时半会就立刻丢掉——他的黑发本就留得偏长，被他这么一动弹更是松松散散地滑进后脑和颈窝里，在遮住他的视线的同时也露出了还没发育好的、瘦弱的后颈和肩头。它们原来应该是像上好的东方陶瓷那样苍白而光滑的，可现在却不知为什么被几个毛虫一样的牙印撕破扯裂了，制造它们的人大概还没怎么关心口腔卫生，于是那里就红肿了，发炎了，有的地方还结着发黑的血痂。那孩子似乎对它们不怎么关心，以至于他丝毫没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在那些侵犯者留下的伤口露出来时瞬间变得阴鸷起来。他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好像连把那两个人的脑袋用锤子砸碎也根本缓解不了那可怕的情感似的。但洛基全然无视了对方几乎要把自己肩膀上被人咬过的皮肤削下来的骇人的注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个病了很久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蜷在被子里，只剩下那只被男人握过的右手还露在外面，手背很瘦，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和血管，无名指上有些红肿，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挫伤过。忽然那个幼鸽似的小家伙把头抬起来了，他的右手虚虚地抓了一下又缩回去，再拿出来时则拂开了几根垂在额前的头发。他看着他——大抵只要是小孩子都会时常露出这样代表发问的神情的，洛基如此，之前遇到的胖男孩也是如此；而他们间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也许只在于后者太善良太纯真，前者……

　　洛基问他：“你要多少？”

　　“什么？”

　　“钱。”男孩把脸背过去，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只看见洛基后脑勺那些散乱的黑发向两边分开，露出浅色的花蕊一样的发心，“利勿尔，而且还是巴黎的那种。你很缺钱，我看得出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