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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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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但凡是巴黎的居民,自古以来都无一例外地保持着良好的作息规律。早在第一缕晨光照进沉寂的河流和谷地、地平线上灰白色的天光在山岳上攀爬着消退最后覆上金蓝与鲜红时,随着早祷钟在头顶悠悠响起,这座睡眼惺忪的城市便在商人们牵着的骡子磕磕哒哒的蹄步声和教士们冗长而悠扬的诗文朗诵声中逐渐运转起来了。推车,小摊,马队,泊船,从圣母院大门前的广场一直到远方港口的码头,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沿着自己的轨道奔忙。在这数以万计纵横交错的、由无数或平庸或高贵的人们活动时交织而成的线与面中,总有那么几条会在某种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定力掌控下相撞进而若合一契似的交织起来,无法停止,无法终结。雨林里有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于是风暴卷起,飓浪滔天——就像把整个巴黎当成一座模型,然后缩小缩小再缩小,你就能看见那些沙粒似的人群正一股股沿着每条街道和每间建筑潮水一般涌动,他们如同拥有生命一样——这点自然毋庸置疑——被一只无形的手捏造成各种形状,成楼,成墙,成塔——随后沙□□毁海潮干涸,一切复又烟消云散。
而就在叙述以上内容的同时,这些沙粒中的其中几粒正在之前提到的正对着圣母院台阶的圆形广场上忙忙碌碌地奔走。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衣裳简陋,风尘仆仆,同所有可敬的、每日为生活和家庭奔波的家庭妇女一样辛勤而朴实。她的左肩扛着一只大小和她的体型极不相称的满满当当的菜篮,右手则牵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胖男孩,后者鼓着腮帮子把一块和他的脸一样大的烙饼嚼得满衣领渣子——这很奇怪,按理说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不会有经济条件就这么随随便便买一块饼给小孩子当零食吃的——此刻他们正在艰难地从人头攒动的广场中穿过,如同两条海豚挤过成群结队游动的梭鱼。那位母亲看上去卖力极了,她一只手拉紧孩子,另一只手则拼命攥着沉重的菜篮不让它从她瘦弱的肩膀上滑下来,迈步时左右摇晃像是连平衡都难以保持;可那男孩子偏偏比她想象得要不省事,他对广场上的一切都展现出了奇特而强烈的兴趣,就像一只在马戏团里栓了几年的猴子某一天发现笼子忘记上锁时那样。他伸着脖子,拧着胳膊,去摸广场上成排的国王雕像,去踢落在地上啄食的鸽群,就算来了条狗,他都要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冲它怪叫几声。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她满头大汗地尝试着在控制住不听话的孩子的同时从四面八方的推力中调整方向,竟然也歪歪斜斜地开出了一条道来:女人的毅力有时也有超人的作用呢。但意外来临的速度和时间往往比你认为的还要措手不及;就在他们即将成功离开广场时,从圣母院左侧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掌声,一大堆市民和闲人围在那里拼了命地起哄和吹口哨,其中夹杂着小鼓轻快的拍击声和亮片哗啦啦的甩动声;他们中还有人欢呼起来:“好样的,埃及姑娘!再跳一个呀!”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对埃及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在某一天看过那跳舞姑娘教她那同样漂亮的小山羊表演戏法时,她更便坚定不移地将前者与那些骇人听闻的邪恶巫术联系在了一起。她可是毫不怀疑那看上去聪明机灵的姑娘背地里也不会介意用她的小嘴吃吃人呢。但可怕的是胖男孩早就抢先一步被那该死的波西米亚女巫魅惑住了,他两眼发直地杵在原地盯着喧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甩开母亲的手往跳舞姑娘表演的地方冲去,没吃完的烙饼撒了一地;那可怜的母亲大叫一声想追过去,可她本就被肩上负担的重量压得精疲力尽,这样一来整个人就彻底失去了平衡。硕大的菜篮像块石头一样从她的背上翻了下来然后劈头盖脸地砸在石板路上,土豆、玉米、胡萝卜骨碌碌地滚了一地,一只番茄陀螺似的旋转着飞到了几米开外,然后被几双接连而至的大脚踩得稀烂,红汁四溅像一只被砸破的脑袋;然后她的肩膀和小腿同时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于是女人被自己的裙子绊倒了,在快要倒地的同时她看到地上有一块三角形的尖石头,正对着自己的额头——她忽然忘记害怕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即将让自己脑袋开花的小东西,但双手还是在空中乱挥着想抓住什么。很多时候类似的事情就是来得那么轻描淡写,有的人在喝水时被活活呛死,有的人在吃饭时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还有睡觉时不声不响被自己闷死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
然而她并没有。有人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膀,对方的力气很大,竟然直接把她从几乎脸着地的姿势拉回了正常站姿,就像顺手扶起一根木桩那么容易。在天旋地转的混乱中女人只来得及看见一片明亮的天蓝瞳色和一头沙金色长发从面前晃过,随后对方的另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是个年轻男人的手,指节修长,形状漂亮——在她双腿颤抖、还在喘着气愣神的当儿他已经帮她把那只倒地的大菜篮也拎了起来,里面竟然还有半篮菜。然后男人在她身后开口了,声音低沉优美像教堂里奏鸣的管风琴。
他说:“您先去把孩子带回来吧,我帮您收拾东西。”
年轻母亲的心脏微微停跳了一下。人对于友善漂亮的异性总是会或多或少地产生好感,这一点即使是有夫之妇也不能免俗。女人在那个帮助了自己的男人面前因感激和拘谨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只能一边低着头连声说着谢谢一边红着脸偷偷抬眼去打量对方的长相。在这个过程中她早就在脑子里构思好了自己即将见到的面容:金发蓝眼,五官英俊,笑容温柔——这样的人总是会让人心情好起来的,更何况他帮了自己大忙,有这些想法不过分吧?她想着,现在该说什么表达自己的谢意呢,送他点什么礼物吗,还是把他请回家——
然后她看清楚了他的正脸。然后她的笑容僵住了。
广场上起风了,不远处的歌舞声和喝彩声被裹挟着一股脑地翻涌过来,又在两人身后像灰尘一样整片整片地抖开消散了。在生硬的尴尬或者是恐惧中她急于把表示友好和感谢的微笑重新挂回脸上,但每一次都像试着往衣架上挂一件过于光滑的外套,急不可耐地剥落之后就露出了下面油腻不堪的荡刀布。但男人从头到尾只是看着她,哪怕在这场大型变脸表演中最高潮迭起的部分,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提着那只菜篮,目光中还是几十秒前向她发话时那种平稳有礼的请示意味;但在目击者看来,这一切都变味成了野兽盯上猎物时可怖的威胁与原形毕露的嗤笑。女人仿佛被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魇住了,她脸色发白地哆嗦着,活像见了鬼似的又摇头又点头,目光在男人的左右两边脸上疯狂地来回跳跃,最后她捂住了嘴,脚跟像跳踢踏舞一样滑稽地倒跌过去。她又要摔倒了。
可就在一切都要以最和谐也最诙谐的方式迎来结尾时,一张又圆又胖的脸从她的裙子边探了出来:那是那个几分钟前溜去围观埃及姑娘表演的男孩子,现在大概是终于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舞蹈和戏法厌倦了。年轻的母亲眨了眨眼,猛地从面前那头恶魔夺命般的凝视中挣脱出来了;她的神情在看到胖男孩的瞬间欢欣地鲜活起来,如释重负的喜悦顿时取代了刚才比噩梦还可怕的恐惧。可还没等她快乐地喊出一句“我的孩子”,胖男孩就像蚂蚱一样又迅速地跳回了她身后。他伸出半个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神色好奇而厌恶;然后那个像天使一样纯洁可爱的男孩子睁大那双饱含善意的、芝麻大的小眼睛看向她,用一种天真到可怕的语气嚷嚷道:
“妈妈,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躲在圣母院敲钟的丑妖怪呀?”
于是当时在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骇人的尖叫。它听起来确实不甚悦耳,又高又锐像在木板上磨爪子的野猫。有人刚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团裹着粗布衣裙、卷着尘埃的灰扑扑的东西从人群中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所到之处巨响连天。它的样子恐怖极了,面目扭曲,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奔跑姿态使它看上去活像坟墓里刚挖出来的女鬼;如果你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还拖着另一样脸盘又大又扁、胖得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后者像头目光呆滞的猪崽一样吸着鼻子,任凭自己被发了疯一样的母亲拉出广场再一路横冲直撞地扎进小巷里,最后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混乱平息,躁动休止,一块小石头掉进河流里再被激流牵连着沉入河底,四处水声喧嚣,而它直到最后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被别人听见。歌舞欢呼依旧响起,商人、教士和农民行色匆匆,这里的一切重又变得井井有条起来,谁也无暇去关心刚才发生过什么了。
……所以一直没人注意到,这场闹剧的另一个主角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站着,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包括当听到那个关于对他身份的恰到其分的描述时,他全部的反应也只是沉默——相比之下反倒是那可怜女人因主观臆测给自己带来的一系列过于夸张的折磨更像是庸人自扰呢。他像圣母院大堂里摆放的大理石像一样凝滞着,只用露在掩住半边脸的长发外面的、像狼又像鹰的蓝眼睛目送着那撞鬼似的母子二人在广场上发着疯逃窜,直到后者消失在广场尽头一座雕像的身后。接着他垂下头,抬起一边手缓慢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脸,像狂热地迷恋着自己面孔和身影的纳格索斯*那样执着而沉迷;最后他同样温柔地笑了,好像忽然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恋人或是一段美好的往事——不知你们是否记得,之前女人曾对他的长相有过一番理想化到可笑的内心构建,而后者一度夸张到了连小女孩的春梦都无法抵达的地步;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在胡思乱想中产生的想法非但不可理喻,甚至还达到了可观的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张有着上述特征的脸上本该是极美的,至少它有足够的资格出现在任何一所教堂里庄严的穹顶壁画上;周遭的人群也逐渐注意到了前者,却在面对他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怪异的神色。他们操纵着自己的身体扭动着躲避着男人,像梭鱼一样急匆匆地向两边分开,像黄蜂一样嗡叫着交头接耳,皱缩的鼻头,横飞的唾沫;但男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沉浸在某种看不见的幻境里笑着,笑得脊背逐渐弯曲浑身剧烈颤抖,微笑变成了大笑,大笑变成了狂笑。他遮住嘴,捂着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他在笑啊,因为快乐一旦超出了限度就会把人变成疯子。他掩着右脸的下垂的金发被笑声拂开,那下面的皮肤全没了,舌头和牙齿露了出来,眼眶空空荡荡,里面长满了肉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聪明和弱智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漂亮和狰狞的同时融合也不在意料之外。哲人恍然大悟地感叹道,一切罪恶都是有源头的啊!
因为后者往往可以扼杀前者。
所以男人不再美丽了,他本就应该怪诞而丑恶,就像此刻的广场上就该出现这么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个时候太阳往头顶上升去,圣母院的两座大钟塔在蓝得晃眼的深色天空下泛着象牙的白光,更衬出它们之间那栋尖峭玲珑的小尖塔来,后者瘦骨伶仃地耸立着直指天穹,像是一只悬挂在深渊之上的鹰巢。尖塔细长的顶端像兽瞳一样映进男人的蓝眼睛,他忽然像被什么当头狠狠地击中了,那些癫狂的笑容瞬间变成了老化的墙皮,粉碎了,脱落了;他的身体在忽如其来的剧痛中颤抖了一下,用摇摇欲坠的目光低头看看被竹条刮破的双手,碰碰自己裸露在外的丑陋的右脸,最后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把视线钉死在了头顶几百米高处那座像尖针一样渺小的钟塔上,那里面的分量比铅还沉重可怕。他再也不笑了,没有焰的厉火在他的独眼里重新烧起来,在喧闹的广场底下隔着几百米的高空沉默着咆哮。定格了,褪色了,僵死了,凄厉,痛苦,憎恶,仇恨,恨,恨。太重了,太深了,明明谁也理解不了他,可他们却惊恐地感觉到了他;他明明没有说话,可某种更可怖的力量却无法阻挡地轰然压垮了另一种,死了的嘲讽底下铁黑色的荆棘悲哀而疯狂地潜滋暗长。然后有什么像断头台上的刀刃一样血淋淋的东西忽然被无声无息地撤掉了,从钟塔顶端向他眼底横流的沥青与铁水戛然而止,世间万物重又有了颜色和声音,花在开,鸟在叫;男人旁若无人地往回走去,他拉起一辆停在路边的载满蔬菜和奶罐的板车——这就是他原本的工作之一,只是由于之前那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被临时打断了而已——毫不迟疑地横穿过广场,稳步迈向圣母院的方向。他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是乡间农民劳作时常哼的小调,直到现在还能在这个国家听到。板车随着他的前进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几只装着白萝卜的麻袋在车轮的震颤下被轰隆隆地翻到一边,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沾满发黑的污渍和血液的、黄铜打成的长柄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