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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拈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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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钻出一个姑娘。
她看起来极稚嫩,也极可怜——一副枯枝般的身体,顶着一颗硕大的头,仅穿着一身薄纱衣裳,哆哆嗦嗦地上了岸。
姚谱没来由的,觉得她一定是冲他来的。
不然那一双枯寂的眼睛,怎么会在见到他的瞬间,如春光乍暖,润生枝叶,供稚鸟欢呼雀跃。
不是旧友重逢,就是仇人寻恨,这两种不管是哪一个,姚谱都躲之不及,腿比心还快,蹬地就跑。
少女见他一动,也颠荡地追上来,脆弱的骨架在活脱情绪的支配下,像一头在草地上撒野小马驹,撒蹄狂追。
姚谱望着遥不可及的祭台,心内狂喊闷头搞研究的黄贞熙。
少女艰难地追在后面,呼吸沉重,但速度很快。姚谱不过眨了几下眼睛,就觉得后背一麻,左肩膀遭了殃。
五根玉指齐齐地插入皮肉,血如泉涌。
少女愣住了。
姚谱无暇细想她的反应,,使了一招逆抽丝脱身。只见他飞絮脱枝一般,趁机腾身一翻,跌入一团柔软。
姚谱笑了,扭头一看,果然是黄贞熙赶来美救英雄。
黄贞熙目光中透露着郁闷:不过一眨眼没看到,又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火去!”
他的周身亮起奶白色的火焰,笛声踏着清冷的声音飞溅,与夺体而出的丹婴碰撞蒸腾,遂生蠢动。
森森蛇矢,在黄贞熙提线一般的操纵下,如渴骥奔泉,将少女围而拦之。焦红的蛇头向内,蟒口大张,吐露腥舌,喷吐赤烟。
这样的景象是她见惯了的,少女半点不慌,从容地举起双手。
姚谱觉得她的女工一定很好。
十指微动,不过是简单的抬手举臂,就摘花缬草般,拦腰扯断了一地蛇。
“何方小鬼?速速报上名来!”
少女的得意支撑了几秒,被黄贞熙狠狠给了一招,她立刻跳脚,物理意义上的跳脚。
“嗷,妖法,妖法!”
原来望乡台曾布置过法阵,虽然时过境迁失效了,但留下了数百条浅沟在台面上纵横。
黄贞熙等姚谱醒来的期间,把沟道的脉络研究了个透彻。
此时在心中一过,便拣选出几条,用火焰搭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微型法阵,将地面烧红烤热。
他运火比姚谱得心应手得多,手指转了一下,地面立马呈上不同的温度体验,越往中心烧得越剧烈。
少女跳格子一样,被他一块一块地赶离中心,哪怕到了边缘,热气的威力也快要将少女的躯体烤干了。
三只手从裙底爬出,连接手于腰的臂膀伸直,将身体举离地面。
少女气急败坏道:“宋仙子说的果然不错,你特别喜欢打女人的头!”
黄贞熙向来不喜动手,也无所谓被人挑衅,即使被人当面吐唾沫,也没有诉诸暴力。但这陌生的姑娘,一打面就伤人,伤害的还是对暂时无法动用法术的姚谱。
哪怕从神色口吻来看,她与姚谱关系不浅,黄贞熙也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教训一下她。
于是冷着脸,二话不说一鞭甩过去。
少女一看金光粼粼,便知道这鞭不简单,裙子下爬出更多的手,意图凭借快速的动作躲避。
可她还是小看了黄贞熙的本事。
这鞭不仅结构和功能上都接近打神鞭,专克鬼怪,还有别出心裁的设计。
黄贞熙在环节与环节的接口里,填满了石昧。这类石料,在道门口中被称为万金油,不仅帮术士推演山川天象,本身具有的非凡能量,使得它在许多术法中可充当导火索。
被阴火烧炼成气后,一碰到金子,稳定的状态被破坏,立马爆发出震厉的冲击波。
巧的是,黄贞熙的鞭子是金中之王——贼金所制,一甩动叮叮作响,环节与环节撞击摩擦。
少女眼见一团白气,张牙舞爪奔来,想要抽身推开,就鞭子锁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被撞飞。
她被弹到望乡台边的一根石柱上。
那石柱表面仿佛裹了一层皮,受到撞击,把少女弹到另一根石柱。她在十二根石柱上弹来弹去,传出沉闷的鼓声。
这节奏十分耳熟,姚谱合着拍子鼓掌,大地裂开一道口子,吐出十二颗白珠。
黄贞熙惊呼,“日荒流精。”
十二颗白珠连成一线,溜溜达达一圈,依次在石柱前悬停一颗。十二颗安置已毕,散发出澄明的光亮。
少女捂着脸尖叫一声,身体蜷缩一团,做好准备砸向地面。
姚谱挑眉摸了一下后腰,觉得牙冷。
这幅画面,他好像见过无数次,十二根石柱就是他为了捉弄贪睡的少女设计搭建的。
少女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眼睛里沁着幽怨,姚谱立刻觉得手脚发麻,尴尬地移开视线。
“殿下哥哥,不记得阿荇了吗?”
姚谱眼前闪过一段记忆。
蓬头皮衣,头戴着一条白链,腰部以下分出八条手臂的少女,趴在池边石头上小憩。
十几条肉虫钻出水面,啃食着打绺的头发,过程缓慢,效果超群,肥白身躯爬过的地方,头发变得柔顺流畅。
少女卸磨杀驴,抓住所有肉虫,一只只丢尽湖中。她洗了洗手,对着水面梳头发,干细的手指划过头皮,一缕缕青丝顺势而落。
很快,一颗青白的头倒映在血色湖面上,少女皱起眉,精致的五官中和了头颅畸零。
“啪——”一根腿骨蹦过水面,砸碎了少女的忧愁,她立刻眉眼飞扬,转头笑道:“殿下哥哥!”
姚元朗盘腿浮在半空中,冷淡地“嗯”了一声。
少女见他表情虽然臭,但还没到没到不搭理人的程度,便知道他又跟梁敏起了摩擦。
这两个家伙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因为排兵布阵的事情大打出手,死后到了幽冥,更不消停。
因为幕府兵卒少,没有打仗机会,闲散下来的两个人常常就幕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针锋相对。
阿荇抿嘴道:“梁敏懂什么打仗,多次比武输给殿下的手下败将罢了。”
她说这话时,见姚元朗神色微动,总是向一旁瞥,心底有了数——梁敏必定躲在一旁偷听。
阿荇眼睛一转,滑上岸,提起裙边,裙底手臂瞬间伸长,把趴在石柱后的梁敏拖进血池。
姚元朗见梁敏想爬上岸,却被阿荇四五只手死死摁住的狼狈模样,抱着腰大笑不止。
“两个人不是好东西,敢拿我取笑。”
阿荇发力紧紧锁住梁敏,分出两只手把姚元朗也拖了下去。
自己施施然上了岸。
姚谱看到阿荇蠢蠢欲动的手,心有戚戚焉,拦住黄贞熙道:“误会,这是我的属下。”
黄贞熙闻言收了金鞭,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既是旧相识,为何一见面就下狠手。”
阿荇四臂一撑,踩了弹簧一般跳上来,喊道:“打闹而已,不用你个外人指手画脚!”
黄贞熙见她对自己敌意满满,但想到刚才过激的行为,没脸回应,把姚谱推了出来。
姚谱最怕跟幕府旧人见面,被怀念欣喜的目光一光顾,他就手忙脚慌,浑身不自在。
阿荇虽然看起来大模大样,其实十分会揣摩亲友的心思,不聊旧事,开口道“元朗哥哥,可有让宋辟非送信给我?”
她本不怀疑宋辟非的话,可见姚谱与冰块一样的男人站在一起,她心里有点发慌,担心自己办错了事儿。
宋辟非!一听这个名字,姚谱就来了精神,“没有。她来找过你?”
黄贞熙提醒道:“换了脸的徐畅。”
那姑娘的脸被重塑过的,李秀英拍案认定是拈胎鬼所为。
黄贞熙曾听闻,魏晋以后,幽冥诸恶鬼被庆甲杀的杀,囚禁的囚禁,只有少数几个特异的鬼被他留下来,收入酆都山。
几百年内,一旦找到合适继承的生灵,他就会将那些鬼的能力褫夺,与选定的生灵进行融合。
阿荇正是三界唯一的拈胎鬼。
姚谱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她让你捏脸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徐畅?”
阿荇道:“你忘了不成?凡是经我手的魂灵,我都不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姚谱搜了一圈记忆,果然有这条禁令,当年他和梁敏就是借助这个限制,让阿荇忘了未婚夫秦穑。
这件事他和梁敏做得不地道,回忆起来,难免面露心虚,被阿荇逮了个正着。
“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了?”
黄贞熙从心底听到了来龙去脉,觉得现在不是揭开这桩旧事的好时节,开口道:“姚谱最近才找回记忆,他不想你笑话他,故而如此。”
姚谱点头。
阿荇从不肯怀疑自己人,又十分信任姚谱,甚至可以为他送命。
“还是这么要强,别人笑话一点就不依不饶。”
姚谱心里感谢黄贞熙急智,梁敏不在,他一个人承受不起阿荇的怒火。
黄贞熙微笑不语。
姚谱望着他平静的神色,感叹当年要有他做参谋,在一旁温言劝谏,自己也不会贸然进攻,以至于兵败身死。
阿荇带着两人到了血池边,她跳进去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角碎纸片。
上面的字迹笨拙圆钝,写着:阿荇,给她换脸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姚谱从黄贞熙手里夺过条子,揉成团攥在手心里,“一张条子你就信了?”
“我不至于这么傻。”
阿荇看了一眼黄贞熙,解释道:“大概是雍正年间的事儿,宋辟非偷偷从天界溜下来,到幽冥寻人,我见她说的恳切,帮她遮掩,渐渐成了朋友。她频频跟我打听你的消息,还有一次说漏嘴,她的心上人被贬下凡,我就疑心那人是你。”
黄贞熙道:“然后你就徇私……”
“不!我是因为相信这条子是元朗哥哥写的。”阿荇打断他的指控,辩白道:“都怪敏哥。前一段时间,他跑来跟我说找到元朗哥哥了,一起去了地宫龙宫,还有温柔可人的嫂嫂什么的,我以为是宋辟非。”
“宋辟非,温柔?”姚谱嗤笑一声,“你瞎了不成。”
“什么嘛,她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阿荇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被宋辟非整得不轻,笑道:“一定是你太讨厌了,她才粗暴对你。一定是这样的。”
“你中毒不浅,我不跟你争。”
阿荇道:“我不跟你争才是,再说,你也有错。”
她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姚谱倒打一耙也不生气,“你且说,我有什么错?”
“你从未跟我说过,你倾心男子。”
姚谱语塞。上一世不知是天生缺情窍,还是对喜欢男子的事情讳莫如深,还是战事繁忙、频于奔命,以至于从未动过心。
黄贞熙见话赶话,越扯越远,开口道:“如阿荇姑娘,宋辟非下凡寻人,怎么会到了望乡台。”
阿荇道:“望乡台虽然荒废许久,但上面的阵法还是可以勉强运行的。宋辟非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瓶花,给守护的朱雀闻了,朱雀就放行了。”
“花?”姚谱想起一件小事。
三口人还在乡下住的时候,庆甲的花圃里有一株火红的花。他曾对东郭释菜说,“你此次回去,把这花跟各宫的姑娘分一分,他们比我这个糟老头子更适合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