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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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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筋疲力尽的走回巷口。由于把手中的那点淀粉都留给了小芫,缺乏体力的她没有在今天的粮食发放中抢到食物。该怎么办好呢,尤其是现在还多了这样一个孩子。她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些事情,脑袋却执拗的保持着一种逃避的空白使她无法深入的思考下去。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她执着的相信着这一点,同时始终抱持着些许朦胧的希望,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孩子,似乎是有未来的,一切,都会慢慢的变好的。
几个男人从巷子里快步走出来,将她撞了一个踉跄。“没长眼睛啊!别挡路!”一个男人伸手将她推倒,扬长而去。
当战争开始后,人们的世界并不是常常像和平年代的小说家们想象的那样单纯的分为残暴的侵略者和无辜善良的被侵略者两个阶层那样简单,而要分为侵略者,在遥远的后方不断召开会议演讲以及晚宴为投降还是抵抗进行优雅有技巧的犹豫的被侵略方高层,常常参加各种慈善活动却越来越富有的军火商人,抵抗区有些在呼吁有些在淡漠有些在写诗的生活其实一如既往的生活着的民众,敌占区除了失去部分的尊严和自由外幸运的保有劳动能力和劳动机会以至于生活还可以继续的人们,最后,生存在最下边的,是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所有一切的难民们。不过即使是难民,其实也可以细分为总能通过特别渠道拿到粮食甚至有富余的粮食可以为他增添权利的头目性角色,稍为失意些但身强力壮可以从周围的同胞那里“取”来足够食物的有力者,以及像菲这样,完全失去了生存能力,只能靠幸运的抢来的救济所的一些淀粉和对饥饿的忍耐活下去的无人关注的存在。当忍耐已经不能够再忍耐下去的时候,他们于是也只有悄无声息的倒下,化作尘埃。人们间阶层的差异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你亲眼看到时很难将他们想象成是一个在战争中遭受着同样遭遇的群体。后方那些常常举行各种慈善活动和救国运动的女人们关注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关注而已,而尘埃,从来也不曾落入她们富有同情心的清澈眼睛中过。
菲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安的快步走到自己在巷子深处用几张废纸垫成的安身之处。小芫躺在那里,安安静静。菲走上前去,看着她已经变成青色的脸颊和脖子上黑紫的扼痕,向外伸出的手中依然紧攒着装淀粉的袋子破残的一角。菲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手指甚至还能感受到她皮肤上残存的一点温度。菲站起身,那几个男人的背影还没有在视野内消失。她愤怒的尖叫着向那些人追去,瘦弱的肌肉像无力承载她激烈的感情般抽搐着将她重重的摔倒在地。菲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都被这撞击一瞬飞离了身体,然后立刻的,疼痛迅速从全身的神经一涌而来,她趴在地上,甚至无法靠自己站起来。那一瞬间,之前的一切怨恨,愤怒,狂暴和激烈,忽然一下子全部转为了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空虚。她哽咽着,最后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许久,她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气,于是吃力地用手肘将身体撑起。这时她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干干净净的黑色军靴,干干净净的笔挺裤脚,干干净净的海蓝色军服,与她世界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你想要吃的吗?”面前的男人说。
菲看着他。这是一个禹次军军官。一个敌人。一个在自己最落魄最悲惨的时候衣冠楚楚的出现站在逆光的位置俯视着自己摆出施舍者的恶心面孔的男人。菲看着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注意你很久了,从你在救济站排队时就看到你了。”男人坐在对面,对狼吞虎咽着的菲说。菲没有注意他的话。虽然很清楚在长期饥饿后立刻暴饮暴食会导致身体承受不了,但她依然无法让自己停下来。面前放着的是充足的美味的食物,不是毫无味道的只是用来提供必要热量的复合淀粉,而是真正的食物,是可以称之为菜肴的那种将新鲜动植物尸体处理后的产生物。这对于菲来说几乎是一个难以相信的美梦,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醒过来。对于她来说,面前的餐桌和餐桌上的食物,这就是一切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
很久之后的一个傍晚,菲倚在舰船的舷窗边,看着窗外无限纵深的黑暗中群星闪烁,她试图去回想那个得救般的下午,首先想起的却并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那一间军官公寓明亮的窗户上碎花图案整整齐齐被束在两边的窗帘,和桌面上款式简洁却亮闪闪的很有质感的金属军用餐具。坐在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断地向她说了很多的话,但菲一句也记不起。无论她如何拼命的去回忆,那些现在很想听到的话,一句也记不起。最终的记忆,只剩了窗帘和餐具,仅此而已。这种时候,菲也只能以自嘲的笑笑来安抚自己。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总是最先被放入遗忘的区域,然后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记忆便息事宁人的只剩了一个淡淡的有点感伤的水印,只是感伤而已。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又如何活下去呢。她这样告诉自己。如果不去忘记的话,我又如何容忍经历了那一切却仍然活下来的自己呢。
“你不可以再吃下去了。”男人忽然将她手中的盘子拿开,“你的胃会烂掉的。”
菲用几乎是怨恨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收敛起笑容,非常认真地说:“你的眼睛很美。”他这样说着,一边将手放在了菲的腰上。菲怔了一下,垂下眼睛。
等价交换。她很明白。
高潮的时候,她听到自己身上的男人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小雪。
小雪是他的未婚妻。小雪很温柔。小雪很美。小雪很善解人意。小雪有很多的朋友。小雪种的月下草比月光还漂亮。小雪跳起舞就像六月的凤凰木般让人移不开目光。小雪和他说好了要建一个幸福的家庭,生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小雪的父母不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前途的穷光蛋。
于是这个叫做蒋楷的男人加入了军队。
蒋楷在禹次军第七舰队上的三级主舰薰华号上任二级参谋。算不上什么很高的职位,但足够他不受非议的在自己的军官公寓里养一个杻阳女人。事实上,这种事情在如今驻扎在远离前线专供收容附近难民的令丘上的第七舰队中非常盛行。
蒋楷并不是什么难以相处的男人。再不谈到小雪的时候,他总是一个安静而严肃的人。有的时候甚至会让菲有点怀念的想起锐。
菲过上了似乎比以前更像人的生活。有充足的食物,温暖的住处,甚至由于蒋楷将自己当作理所当然的同伴和同居人的态度而获得了一点虚伪但好像可见的尊严。但她很清楚——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离“人”这个词语如此的遥远过。
有时候,菲会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句行尸走肉,真正的自己早在那时候随小芫一起死去了。但同时她又悲哀的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有这些“觉得”,不过是由于她的确很确切的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
时间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在蒋楷离开的时候,菲总是站在他离开的那扇门前,却从没有跨出去的勇气。蒋楷从来也没有锁过门,她只要跨出这道门就可以永远的离开这里,离开这种不是人的生活。但她清楚外边对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很明白这间小小的公寓不能够成为她的一切,但她只有像被夹在夹缝之间一样,一直一直地站在那扇门前,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一步都移动不了,直到蒋楷归来。他看到仍然没有离去的菲也从来不会表示惊讶,只是沉默的拿出在外边买好的两人份的食物,沉默的分坐在桌子的两端,沉默的进食。
“你究竟,为什么会选中我呢?”终于有一次,菲问出她一直不解的问题。蒋楷枕在她的膝头,伸手缓缓的抚上她的脸颊:“你的左眼,和小雪很像。”
“我的左眼是义眼。”菲说。
“我知道。”蒋楷平静地看着她,“她也是。”
菲笑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所以她终于走出了那扇门。
第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她以为什么都会发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洒在头顶的阳光,清新而温暖。一瞬间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十岁时与父母一起踏上的那个令丘,天空明净,阳光灿烂。于是她将身后的门用力关好,然后沿着平坦坚实的路面小步地跑起来,像是要逃脱那个小小公寓的世界般跑起来,跑出军人驻扎区,跑过令丘的黄鱼工厂,跑上宽阔的中央大道,她觉得有些累,于是靠在建筑的墙壁上微微的喘着气。这时她发现有人在轻轻的扯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是一个小孩子,由过于细小的身体支撑着的看起来显大的脑袋上有一双大的吓人的无神的黑色眼睛,皮包骨头的样子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可爱:“姐姐……我好饿……”
菲惊骇的抽回衣角向后退去,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惊慌失措的跳开,看着地上瘦骨嶙峋的女尸,蛆虫从她的眼角缓缓地爬出,已经完全松弛的肌肉使她的面部有一种仿若怪笑般的诡异表情。
当你以为你已经脱离了某种生活时,生活总是会嘲讽将原来的一切以戏剧性的形式再次摆放在你的面前。当环境仍然是它原来的样子时,软弱的人类也只能被挤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将他诅咒的这个角色扮演到底而已。
菲一路尖叫着逃回了蒋楷的公寓,这时发现,自己临走时小心关好的门,已经无法再次打开了。蒋楷还没有回来。她用力的捶打着那扇门,歇斯底里的哭喊着,最后精疲力尽的坐倒在地上。忽然她觉得这一切都讽刺无比,令人想笑,但她最终只是抱膝啜泣着。黄昏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是蒋楷干干净净的黑色军靴,干干净净的笔挺裤脚,干干净净的海蓝色军服。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沉默的打开门,然后递给她一块毛巾和一把钥匙。
菲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