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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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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在很小的时候,曾经随父母一起到令丘享受全家的周末旅行。令丘是一个以生产一种野生黄鱼而闻名的地方。当初人们第一次移民来这个星球时,顺便带来了这种鱼类。发现这里的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适宜环境很接近,就有人把这些鱼放入城市宏观调节罩外的水体中试图养殖。没想到这里略低的气压使这些鱼类的体形突增了几倍,并排挤掉水中的原生鱼类在全球各处的淡水中大量繁殖起来。为维持当地的生态平衡,政府发布了鼓励捕杀这些鱼的政令。可喜的是,这种环境使这些鱼的肉质产生了一种柔软疏松的特别口感,于是令丘的这一生态威胁立刻成为了它的支柱产业。当然在人们的食欲下,这些野生黄鱼的数量早已取得了绝对的控制,不像几个世纪前那么多了,但令丘依然靠这个成为了一处旅游胜地。渔期时周末全家到令丘大吃一顿这种美味一直是附近星球中产家庭的首选。在菲的记忆中,令丘是一个食品加工业和旅游业异常繁荣的热闹星球……在菲的记忆中。
菲坐在工作台前,快速的将手伸入右手边的黄鱼鳃中摘下耳石扔入左边的筐中,然后对下一条鱼重复这种动作。令丘黄鱼的耳石不是钙沉积而是一种松脆的结缔组织,炒耳石是一道令丘名菜。摘除耳石这种工作本来只要机器来就好,但据称手工摘除的耳石与机器操作的有微妙的口感的优劣差异——用到微妙这个词的东西,从来都只是少数特权人士的不知所谓的执著罢了。
羽的被送到令丘后,年轻人就被挑出来分到了不同的工厂中从事工作。菲不可置信的发现,曾经充满活力的令丘已被禹次军改造成为了一座巨大的黄鱼工厂。也许真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禹次侵略杻阳只是为了获得伊甸,所以禹次军根本没有任何要经营被占领星球的举措而处处透露出只打算尽可能榨取财富完全无视当地居民利益的意向。
菲面无表情的工作着,一边想象着这些东西如何流入禹次有钱人家的餐桌。胜者和败者的距离,现在对于菲来说,就是禹次首都符禺到令丘这样具体的遥远。差不多有一百多光年吧。菲不无讽刺的想。不留神,手指侧面被鱼鳃划破了一道长口。菲急缩手,看见红色的液体从伤口中慢慢涌出。菲轻轻的允吸着手指,咸涩的味道充溢了口腔。至少,我还活着。菲品味着自己的痛感。会痛,会流血,至少说明我还活着。
生命就这样在看不到未来的机械工作中漠然的消逝着。圣月45日,堂庭沦陷;圣月57日,柢沦陷;地月6日,青丘沦陷;地月13日,柜,成,翟父三星联合投降。消息是已被禹次十一舰队控制的令丘媒体中心发布的,真伪对于任何人都不重要。偶尔还会听说有部分反抗组织的活跃,但无非是炸掉几个补给工厂而已,总共死掉了3个高级设计员,25个监工,114个机器操作工人……全都是杻阳人。
菲端着自己的盘子走到座位上坐下。盘子里是一小团淀粉和肉类的混合物,这种简陋的食物在令丘已是很不错的待遇了。菲大口的吃着,连续工作了五个小时,她需要大量的补充体力来应付接下来的七个小时。
“知道吗?第三工房的南零前天死掉了。”旁边桌子坐的一个女工压低声音对她的同伴说。“不是吧!好可惜,就是那个长得很帅的南零吗?怎么回事啊?”另一人小声惊呼着。“还不是被黄鱼的鳃划伤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东西的鳃上是有毒的……那个男人真是太不小心了……解毒药以前就很贵,自从药厂被禹次征收后,更是根本就不生产了嘛……”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菲的耳朵,菲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肿起来的伤口周围是一圈令人不安的紫黑色。
人类总是不肯相信自己是会死的那一个。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人。也许会好的吧……菲对自己说。也许,它会自己好起来的吧……菲蜷缩在女工宿舍自己的床角,害怕的小声哭起来。右手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
菲后来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如够自己当时就那样死掉是不是会好一些,如果当时就让一切结束是不是会更幸福,但答案总是那样:我只是一个连死都不敢的胆小鬼而已。不管那个世界有多么不适宜生存,胆小鬼也只想活下去。胆小的……人类。
第二天,菲去了医院。“那种解毒药真的完全没有了……”医生皱着眉头说,一边检视着菲的伤口,“不过这种毒素扩散的很慢,以你现在的情况想要保住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菲走在令丘萧条的中央大道上,看着街边三两蜷缩在一起的流浪汉。她失业了。她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的地方空空如也。当然,一个没有右手食指的摘耳石工人是无法摘除黄鱼的耳石的。在这个世界上,那种长着一双暴起的白色眼睛的生物的结构是可以决定一个人类的生存情况的。菲苦笑着,身后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抱着她刚刚饿死的孩子哭得呼天抢地。我……大概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吧……菲摸摸自己只有空气的胃。在这边工作攒下的一点微薄的积蓄已在截除手指的手术中全部用光了,那位医生还好心的只收了她医药费而已。快到了……她鼓励着自己沉重的双腿,救济所就快到了。中央大道上有禹次军在令丘设下的几个救济所之一,每天正午的时候会定量发放一些植物淀粉。菲失业以来的半个月就是一直靠着这些有一顿没一顿的救济粮活下来的。
救济所前已挤满了人,菲奋力的挤进重重人群,想要领取一份粮食。粘粘的汗水,流浪者的臭味,紧贴着自己的周围人肮脏的皮肤,这些在一年前还不存在于菲的世界中的东西现在已经让菲习惯得毫不在乎了。她眼中只存在着发放人员手中的那一小袋袋装淀粉。食物是有限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领到。没有抢到食物的人饿死,而抢到的人活下来,等待着继续的饥饿。也许自己今天抢到了食物,就会导致另一个像刚才路边的小孩那样的孩子饿死,但是菲不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事实上,每当这种抢夺食物的时候,菲甚至会觉得,这些与自己争夺生存权的同胞们才是自己的敌人,而发放食物的禹次军,则无比亲切。她当然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但是在饥饿威胁着生命的时候,理智是不存在的。
好容易还是领到了食物,菲将袋子装入胸口的口袋,又费了好大的力气从人群中挤出来。找到一个人不太多的地方,她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那点粮食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不能一下子吃完,她告诫自己。前两天新从浮玉运过来了一批难民,救济所的粮食也越来越难挤到手,下一次弄到东西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如果就这样一下子吃完了的话,也许会连着饿上好几天的肚子。
她从淀粉中小心的分出一小块,正要放入口中,忽然发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她低下头,看见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大概是应为营养不良的缘故,由过于细小的身体支撑着的看起来显大的脑袋上有一双大的吓人的无神的黑色眼睛,皮包骨头的样子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可爱。“妈妈……”她用细弱的声音叫着。“小朋友,这样乱认妈妈的话可是会被坏人抓住吃掉的哦。”菲冷笑的抽开自己的衣角说。这种孩子到处都是。被自己都活不下去的父母抛弃后在街上游荡两天,然后死掉。同时总是会有新的小孩子被生出来。父母生下孩子并不是做好了养育他,给他幸福的打算,而只是生理本能而已。当生存变成一件难以维持的事情时,往日人类社会中辛苦建立起来的温情脉脉的美好表象就立刻残破不堪了。
“妈妈……”小女孩的脸皱成一团大哭起来,“镜……镜姐姐……”
菲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她蹲下来看着那个孩子:“小……芫……?”她不可置信的说,“你是……小芫……?”
小芫是当时羽星中央医院中最小的病人,也是宋镜最喜欢的一个小孩子。其实宋镜本来就是一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何况小芫又的确长得非常可爱。禹次军展开报复前,她就已经出院了,菲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羽星还活着的孩子。
孩子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菲姐姐!”菲扶着她的肩膀,“你妈妈呢?你妈妈还活着吗?”小芫只是哭着,说不出话。菲见过小芫的妈妈,是一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笑起来很温暖的女人,对自己的孩子非常的爱护,不可能会放小小的孩子一个人走在这么危险的街头的——菲刚才的话并不仅是吓唬小孩子而已,粮食的短缺已经持续了半年,最近的确时常有小孩子失踪的事情发生,事实上,菲就曾亲眼见过被抛在垃圾堆中的小小孩子的残肢,多半只剩下被割得残缺不全的头部。菲第一次看到时吐了一个晚上,后来也就习惯了,在饿的时候甚至还会有些想起那些残骸。可是如果没有大人的保护,这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大概是走失了。菲判断着。
“妈妈……”小芫仍在哭着,菲耐心的继续问她:“妈妈呢?你知道妈妈一般都在什么样的地方么?菲姐姐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小芫怔怔的看了菲一会,忽然说:“妈妈,妈妈为什么不动了?镜姐姐呢?妈妈让我找镜姐姐……”菲心里一沉:“你妈妈她……”“你不是镜姐姐!你……你不是!”小芫忽然想起什么般一把甩开菲的手,惊惶的向后退开,脚下几乎摔倒。“小芫?”菲终于注意到小芫的语无伦次,更让人担心的是,见到她以来,她的眼睛就一点神采也没有,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出她在看那里。“妈妈让我找镜姐姐的,妈妈让我找镜姐姐……”她不安的左右摇晃着。菲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小芫?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小芫你告诉菲姐姐……”小芫忽然尖叫起来,歇斯底里的抵抗着菲:“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不要回去!”“谁会抓你?谁?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菲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有点知道那答案了。“我不要回去!我不要……他们打我……还压在我身上……我不要……妈妈……镜姐姐……镜姐姐……啊!啊——”小芫在又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后,终于缓缓安静下来,晕了过去。菲抱住她仍微微抖动的身体,无力的沿墙靠坐下来。
人类中有一种被称为恋童癖的病态变态行为。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拥有这种倾向的个体多半会依靠伦理压力及社会关系的压力将冲动抑制住,甚至也许会将这些冲动升华为某些艺术上的特殊才能。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如果真的有称得上正常的人类社会的话。但在令丘这种被侵略占领并持续缺少粮食半年以上的地方,伦理和社会责任的束缚几乎是不存在的。本地的禹次驻军,各国的记者甚至是游客,会在现在来令丘这种地方的人,都是抱着为了正义的信念来的,不是吗?然后当然就会有人为了钱做起雏妓的生意了,不是吗?
这个世界,不是人住的世界。如果是的话,那么,人类就真的是一种无比悲哀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