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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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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没停过。
邵颂云在获救后的第十三个小时之后,醒了。
他身上的伤口被处理过了,床头的生命检测仪滴答滴答地响着,手边被什么东西压着,低头一看,池群玉趴在床边睡着了。
床头上放着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桶,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
窗帘被不知道哪里溜进来的风吹的晃动,他看着池群玉不甚安稳的睡颜,忍不住伸手想抚平他紧皱的眉。
始终还是打扰他了,邵颂云心想。
岂不料他一伸手,床边的池群玉像是感知到他的动作,掀开眼皮醒了过来。
邵颂云身上的血腥味还浓重着,裹满灰尘的头发打成绺,早就脏得不成样子。看着他醒过来,近在咫尺的手停下了,在离那张脸不远的地方,他颤了颤手指,收回了手。
突然邵颂云一愣。
池群玉扣住他的手,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此刻已经是大半夜,病房里连空气都很安静。
池群玉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松开他,打开了床头的保温桶。
他用餐盒里的勺子搅了搅炖得软烂的粥,盛起一勺用嘴唇试了试温度,见还是热的,才伸手喂给他。
池群玉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着,邵颂云顺从着他的动作将粥喝下。期间池群玉一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探究。邵颂云有些不知所措,总是眼神飘忽着不肯看他。
一来一往之间,一碗粥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池群玉把东西收好,邵颂云擦了擦嘴,二人都默契地沉默着。
池群玉看了他一会,问道:“想洗头发吗。”邵颂云低下头,这才发现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热水瓶。
邵颂云身上的伤口很多,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肯定不能进浴室自己洗,池群玉怕他醒了要洗头,又怕放热水的时间太长,他等得睡着,一来医院就去打了壶热水,时不时惊醒又看一眼,凉了又换,一个大男人坐着把小椅子,腿都伸不直,还要被一个热水瓶憋屈着。
邵颂云有些胸口酸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干涸的血痂沾在上面,沉默着点头。
池群玉见他答应,默默弯腰倒水,邵颂云看着他忙来忙去,忍不住感到心虚又难过。
他这段时间应该找了自己很久。
也是,一声不吭地跑了,又一声不吭地消失,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看起来很累。
可是自己总只会拖累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总是犯矫情,惹得他每次都得给自己扫尾擦屁股,以前是一言不发地离家出走,池群玉嘴贱,言语之间总爱逗他几句,而自己却总是撂下脸子,不依不饶地问他要说法,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万分无奈的。
地上捡来的小孩,肯那样悉心照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心了,他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当时总被自己那样对待,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儿,这才没让他一气之下给扔了。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难得的安定日子。乃至于接下来自己被迫漂泊在外的很多年,都只能靠这一点短暂的光阴来修补前半生中所有煎熬漫长的黑夜。
很多年他都念着这一点甜味。以前人不在身边,杳无音讯的时候自己只能巴巴地想着,悲切地念着,甚至恨他为什么不永远带着自己。可怎么现在人在身边了,自己反倒还瞻前顾后,多虑起来了。
就像这次,幸亏他来得早,也幸亏自己还没死,否则自己一命呜呼了,到了地底下找谁闹去。
“怎么哭了?”池群玉沙哑着嗓子,揉搓着他的头发,用温水一点一点擦去他的眼泪。粗糙的指腹落在他的脸上,邵颂云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以为闭上了眼睛,前半生煎熬的苦水就不会流出来,但却越来越多,挡不住,也根本无法阻止。
坚固的外壳从未被伤害者的尖刀所刺破,却毫无防备地败在了温柔灼烫的爱意之下。
曾经雨夜翻墙而过的面庞日渐成熟,只剩下一个男孩依稀的背影,他在那里翻越了那堵高墙,自由的姿态永远定格留存了。
光阴冲垮了很多东西,可他仍然记得那场大雨,那堵墙,和相见的第一面。思想和爱被禁锢的枷锁解放,在那年大雨滂沱的夜色里。
“池群玉。”邵颂云突然出声叫他。
池群玉替他抚去泪,声音沙哑:“怎么了?”
“再没有下次了。”
“什么?”
池群玉不问还好,一问他反而更加难过,他紧闭着眼,眼泪却不断地从眼角流出来:“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次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
窗外的风仍旧呼啦啦地吹着,从白天到晚上,夹带着冷雨冰珠,从未停歇过。池群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邵颂云被伤到了手,这次不太幸运,伤口扎的太深,短时间内难以再拿稳画笔了。池群玉为此感到可惜,可邵颂云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医生说过,不是好不了,只是需要时间。相较于池群玉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邵枫很久都没再来骚扰,邵颂云甚至再也没接到过他的电话,直到邵颂云出院也仍没什么动静。邵颂云每天在家做复健,吃喝拉撒地,可能心态放松许多,竟出乎意料的重了几斤。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转眼间就落花流水春去也,闷闷的燥热感在空气里席卷,路边的小卖部又拖出了很有熟悉感的大冰柜,各色雪糕馋的得隔壁小孩流口水。
不知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安逸了,神经一松下来就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人,这些日子邵颂云经常会想起李希。他经常做梦,但梦里的她好像不再是以往的样子,虽然仍旧会经常打他,虽然仍旧是一副凶狠的样子,但是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失常地到处乱窜,不再像个疯子一样喜欢打碎家里所有的镜子,不再爱穿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又容易崴脚的高跟鞋。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清醒的,安静的。
她换掉了那些看起来昂贵冷漠的衣服,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几条颜色浅淡的连衣裙。她经常会在花园里散步,喝下午茶,穿着平底鞋剪花枝的样子真的很美。
她有的时候也会看着自己,看着他小小的一团在花园里追着蝴蝶,看着他伸出脏呼呼的手抓桌上的各色小点心。阳光下她笑得很漂亮,是邵颂云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
他这几天脑子总是很混乱,一会记得她好像在朝自己柔柔地笑,一会又想起她拿着刀在别墅里到处发狂。温顺谦和是她,温柔贴心是她,这些好像是真实存在的,又好像烟雾一样,来了就散,无迹可寻。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记得?
他不记得他看见过这些。
“邵颂云,你在做什么梦呢?起床了!”
邵颂云睁眼,池群玉正望着他,他的头靠在床上,看样子是早就起了。阳光从薄纱雪纺的窗帘透过,光影之间显得很是惬意。微微的闷热蔓延在身上,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
邵颂云看了他一会,暖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了?”
“下午三点。”池群玉冲他一笑,从背后端来一碗银耳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炖的,碗壁摸着还有一些些热气:“午觉睡这么久,真是服你了,叫都叫不醒。”
邵颂云趴在床上喝了两口,身上有些发热,索性掀了被子陪池群玉坐在地毯上。
池群玉递给他一个信封,某通快件的字样还印在上面,尚未揭下的快递条上还印着“同城速达”的字样。
邵颂云接过:“这是什么?”
池群玉在他鬓角亲了一口:“你的,不知道谁寄来的。”
说不知道谁寄的,但是其实二人心里大概都明白这寄件人是谁,只是都不愿意说破,也好像是无所谓了。
邵颂云放下碗把信封撕开,里面各种各样的照片洒了出来。他拾起一张,上面是一个带着纱帽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蓬蓬裙,身后的裙摆垂下一个巨大的蝴蝶结,白皙的长腿倚在墙上,精致俏皮的发型看起来像一只小金鱼。
看背景,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一场宴会。
邵颂云把所有的照片一一拿起来看了,有可爱的,有清雅的,但所有的照片里都只有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女人。
池群玉靠在他的肩上:“这是谁啊?”
“不知道。”邵颂云把所有的照片都装回去,放在一边:“总感觉很熟悉,好像见过。”
“会不会是你朋友?”
“不知道,应该是吧,我也不记得。”
接下来几天,邵颂云陆续收到了很多照片,仍然是那个女人。邵颂云开始觉得奇怪。
邵枫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些?
但或许是心放宽了,照片一直寄过来,前前后后大概有百来张,他也就平静地收下,虽然他仍然不知道邵枫想要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份律师函。
邵枫把他起诉了。
当李希死的那一刻,邵颂云就应该明白,邵枫总有一天会消耗她所有的爱。现在邵枫将她惨死这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而那个至死才醒悟的女人终究也不得安宁。而此刻,照片上女人的身份,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