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见者》照殿红

14、仓库夜话旧情怀

　　二人商量后，决定简单将陈云阙和三个杀手的尸体处理一下，然后带曹烽离开。

　　他们用医馆的冰片盖在尸体上，然后用裹尸布裹严实。他们不敢逗留太久，于是草草收拾结束，带着有用的药品，及从杀手身上搜出的武器，匆匆离开。

　　离开的时候，张梓槐频频回望。

　　“怎么了，忘东西了？”孙骁问。

　　张梓槐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被我们忽略了。”

　　孙骁拉住张梓槐的手，“别想了，还不如想想我们去哪儿。”

　　“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张梓槐道，“我们去码头仓库。”

　　三人从医馆后面的人工河道，坐小船去码头。由于孙骁受了伤，便由张梓槐撑船。乌篷船隐匿在夜色中，摇摇摆摆地前行。

　　孙骁坐在船尾，挨着撑船的张梓槐，他问，“我们为什么去码头仓库？”

　　“仓库都是货物，躲藏相对容易，也不用担心连累到其他人。”张梓槐微喘着回答。撑船对他这个书生而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孙骁之前已经提议过两次，由他来撑船，都被张梓槐拒绝了，所以他只好在旁边坐着，陪着吹夜风，陪着淋溅起的水珠。“仓库都是有主的吧，我们随便进去真的没问题吗？”他问道。

　　张梓槐道，“你还记得你我在月华酒馆第一次见面时，和我一起吃饭的人里，有个商人吗？”

　　孙骁不好意思地挠头，“不记得了……那么多人，我只记得你。”

　　张梓槐不明白孙骁说这话有什么好害羞的，他继续道，“那个商人，叫王顺，是我室友的亲戚。据我室友说，他因为一些原因，近期不能售卖货品，他的货都积压在仓库出不了手，所以我们偷偷去他的仓库躲一阵，应当不成问题。”

　　“嗯，王顺，我记下了。如果有命活下去的话，我一定会给他钱。”孙骁道。

　　“你给王顺钱？”张梓槐有些好笑，“那你给曹烽什么？”

　　曹烽闻言向他们看来，他蜷缩着坐在乌篷下，小小的一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无辜的眼。他一开始还说些话，跟着一起忙活，后来一句话也不讲了，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二人，生怕被两人丢下。

　　人在极端压力的情境下，精神力往往是一阵一阵的，一段时间可以控制情绪，维持正常说话做事，等能量耗尽，绝望和恐惧就支配了身体，呆滞如坏掉的木偶，一碰就歇斯底里起来。

　　张孙二人对视一眼，具是露出恻隐神情。

　　曹烽又把头低下了，埋在膝盖里。这个孩子一夜间死了师父，丢了住处，跟着并不熟识的二人逃命，从此人生没了着落。

　　给钱？给命？给未来？孙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但他不能允许自己一句话也不说。他起身，走到曹烽身边，蹲下，举起手。

　　曹烽受惊，往旁边躲了一下。

　　孙骁试探地慢慢将手落下去，揉着曹烽的头，温柔道，“哥哥会保护你的。”

　　曹烽愣愣地看了孙骁一会儿，突然把头埋进孙骁的怀里，双肩不停地颤抖。

　　张梓槐撑着船，双唇紧紧地抿着。

　　因是半夜，码头一片寂静，没有人，也没有灯。

　　孙骁的眼睛夜视极佳，即使月光被云遮蔽，他也能看得清许多东西。张梓槐告诉孙骁，找朱雀丙组六十四号仓库。孙骁站在船棚上瞭望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地点。

　　他们撬了锁，躲进仓库。在一片杂乱中，清出一块还算干净的角落容身。夜晚有些凉，孙张二人均把外衣给了曹烽，把他哄睡了，才顾上给孙骁处理身上的伤。

　　新伤叠旧伤，刚好的又裂开，张梓槐一边上药一边叹气。他这两天已不知帮孙骁包扎了多少次，想到也许过几个时辰发生些什么，这伤又白包了，他便觉得毫无成就感。

　　孙骁听见张梓槐叹气，只觉得他在心疼自己，便宽慰道，“没事，我从小身强体壮，很快就好了。”

　　张梓槐听了很无语，但也没有力气怼回去，故忙着手上的活计，没有理会。

　　孙骁见没有回应，以为宽慰没有奏效，又补充道，“我说真的，你莫要担心了……”

　　张梓槐白了孙骁一眼，系上最后一处绷带，对他道，“你坐好，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哦，好。”孙骁依言正坐。

　　从何处开始问呢？张梓槐想了想，问道，“你先说说你的武功吧。我原本想不明白你为何两次身受重伤不死，不仅总能逃脱，还总能被我捡到。但刚才见了你出手，便明白了，你武功很高，他们杀你不易，而你逃脱不难。我对武学一无所知，故而想问你，你的武功跟这些杀手比，究竟算是个怎样的水平？”

　　孙骁答道，“你觉得我武功很厉害，是因为今天遇到的三个杀手，顶多是丙级杀手。”

　　“杀手还分级？”张梓槐奇道。

　　孙骁点头，“不错，大体分成甲乙丙三等。丙级杀手都是些正常长大的普通人，在暗部受了一年训练，考核通过就是丙级，没通过的会被淘汰。如果一个杀手，从小习武，身带传承，或者通过积累经验在武学上有所精益，那么在经过两名乙级以上杀手推荐，并通过升级考核以后，就可以晋升为乙等。乙等杀手通常是小队长，统领若干个丙级杀手。而再往上的甲级杀手，屈指可数，可以说是武学天才，他们的功力并非靠努力就能达到的，评定方式也没有一定之规。甲级通常不会轻易出手，他们甚至有拒绝执行任务的特权。”

　　张梓槐抱臂道，“只派丙级杀手来杀你，看来他们对你不是很重视。”

　　“怎么被你说的我还有点不平衡了……丙级不好吗，不是丙级我就被弄死了……”孙骁撇嘴道。

　　张梓槐道，“所以说你比丙级厉害，你的水平是乙级？甲级？”

　　孙骁叹气道，“顶多是乙了，甲级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我舅舅说，我在武学上缺乏悟性，想成为顶尖高手，要至少比其他人刻苦三至四倍才行。与其在这种没天赋的事情上死磕，不如把青春挥霍在其他更有趣的事情上。”

　　“这便很奇怪了。”张梓槐比着手势道，“他们要杀你，定然提前做好了功课，知晓你武功高强。派一群丙级杀手来杀你，岂非送来白给？除非说杀你并不是真正的目的。”

　　“啊？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目的？”孙骁歪着头问。

　　张梓槐道，“我又不是杀你的人，我怎么会知道。”

　　“哦……”孙骁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张梓槐包扎完毕，收好药品。他检查了仓库周围，没有人迹，而曹烽也已睡死了。他坐回孙骁身边，道，“陈云阙手里攥着纹有暗部徽的布片，杀手死前说要杀你的人是大皇子。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已经想明白了吗？”

　　这对孙骁而言，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他面色凝重道，“暗部是大哥所辖，接头地点的传递暗号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再加上杀手的遗言。一切都指向杀我的人是我大哥。”

　　孙骁垂着眼睛，“我不知道，老实说我现在很混乱。大哥一直非常疼我，我心里不相信他会害我。”

　　“史书上，皇子之间为了皇位手足相残的故事，也是屡见不鲜的。”张梓槐道。

　　“皇位……”孙骁怅然，“又是皇位……”

　　张梓槐点点头，“听闻燕国的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是燕国朝野上下一直最为关心的议题。而且这件事不仅你们燕国人关心，我们禹国，以及周边诸国，都十分关心。生怕燕国的皇权振荡，会破坏这十几年的和平局面。储君，按理说是立嫡立长，也不知燕王缘何如此纠结？”

　　孙骁解释道，“大哥虽是长子，却是庶子。二哥是嫡子，却不幸失明了。顺序下来，嫡子就是我了。但我从小被养在宫外，不像他们受过帝王教育，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轮到我的……”

　　张梓槐道，“帝王教育确实很重要，可也未必就是储君的必要条件。燕王派你来和亲，和亲对象还是禹国最受宠的琭玉公主，说明你很受看重，立你为储，也是极有可能的。你若当真娶了禹国公主，储君竞争力大大增加，你的竞争对手很难继续坐得住。”

　　孙骁叹气道，“我知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大哥要把我弄死的动机很充分。但我以为大哥应该明白我，我既不想要皇位，也不想来和亲，我只想过自由的生活。”

　　“自由的生活。”张梓槐轻笑一声，“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有的，我见过。”孙骁道。

　　“哦？”张梓槐面露好奇。

　　孙骁从仓库小窗，望着远处的夜空，道，“在极北之地的森林里，有一些人靠采集野果和猎鸟为生，有时也会打渔，他们独自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女人在生养孩子的时候，父母和孩子会一起生活十几年，等孩子长大他们又会各自分开。除了过节的时候，他们会聚到燕国北境的一个村落，其他时候他们几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告知任何人，也不需任何人的同意，没人知晓，没人干涉。他们不必怀疑是否遭到了欺骗，也不必担心一不小心挡了谁的道路。”

　　张梓槐也顺着孙骁的目光望向远处，狭小的窗口外无星也无月，只有黑茫茫的一片，却能让人想象出满天星斗纯净夜空。“你竟向往这样一种生活吗？”张梓槐叹道。

　　“是啊，是不是有点奇怪？”孙骁自嘲地笑道。

　　张梓槐摇摇头，“不会，我的话，也会觉得向往吧……”

　　“什么？”孙骁转头望向张梓槐，眼中有种沙漠孤旅遇到绿洲的动容。

　　张梓槐也看向孙骁，眼中是得出结论的确定，“你确实不是做君王的料。如果真相是大皇子为了帝王之位杀你，那我为他感到不值。”

　　孙骁轻轻眨了眨眼，摸了摸鼻尖，而后道，“跟你说了一会儿话，我想我明白了。我是不会因为陌生人一句话，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就去怀疑自己兄长的。我选择相信他。”他越说眼睛越很亮，灼灼地看着张梓槐，等待来自他的认同。

　　这晃得张梓槐眼痛，不仅眼痛，他心也隐隐在痛。如果真的是哥哥要杀弟弟，如此证据确凿，这个被杀的人还在坚持着兄弟情深，令人可悲，却也可敬。

　　“我不了解燕长皇子，但我了解你了。”张梓槐肯定地道。

　　孙骁闻之眉眼微微弯了起来，“你了解我了？”

　　张梓槐点点头，“你这个人，感情用事，做事情想问题没有依据，全凭主观好恶。既容易被人操纵，也因天马行空，难以预测。”

　　孙骁瞬间垮脸，“怎么听起来你一点都不像在夸我。”

　　“我确实没有在夸你。”张梓槐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些时候，凭借充分依据做出的判断，未必就是对的。而没有依据的直觉，未必就是错的。你既选择相信大皇子，我便尊重你的选择。”

　　“我还以为你是头脑派……”孙骁神情复杂，“就像慕容大哥一样。”

　　“慕容大哥是谁？”张梓槐疑惑地问。

　　“就，就是慕容诗礼，那个，我们国师……”孙骁红着脸说。

　　“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国师？”张梓槐眸色暗了暗。

　　孙骁眼神躲闪，“不是，没有喜欢，顶多是有点崇拜……”

　　张梓槐道，“杀手拿我的外貌去他作比，而你拿我的思维方式与他作比。看来我们确实有相似之处。我觉得你应该跟我讲讲这个人，你觉得呢？”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张梓槐的语气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问他干嘛，都是些没意思的事……”孙骁试图绕开话题。

　　张梓槐只是淡淡地看着孙骁，神色称不上和善。

　　孙骁向后躲了躲，吞咽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好吧，那我讲讲。”

　　“嗯。”张梓槐认真地聆听。

　　孙骁道，“燕国国师，名叫慕容诗礼，他是我大哥的总角之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很聪明，被称作燕国第一聪明人。而我愚笨得狠，尤其讨厌读书，书读得一塌糊涂。父皇看我不下去，便让慕容来做我的伴读，监督我学习。那时我才十几岁，没见过什么世面，加上他是大哥最好的朋友，带着大哥的光环，我便觉得他是天上的月亮，是世间最美好的人，美好到我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那种。那段时间，我真的因为他，狠狠地发奋念过一段时间的书，也很有进步。那时父母经常夸我，慕容大哥偶尔也会夸我，我感觉我跑在一条光明大道上，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听起来是个天降良师，挽救迷途少年的好故事。”张梓槐评论道。

　　孙骁叹道，“开始确实不错，但后来就不好了。慕容大哥逐渐地厌恶我，我也渐渐的，不想再学习了。”

　　张梓槐疑惑道，“他怎么就厌恶你了？”

　　孙骁道，“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便开始厌恶于我。其实在我心里，我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很纯洁的很美丽的感情。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掩饰，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但是他不这么想，他知道后很生气，觉得我有病，肮脏。我就像是，像是他一身整洁白裳上沾上的一块渍泥，破坏了他的圣洁。”愁苦的情绪在孙骁的眼中凝结。

　　“懂了，这个人有精神洁癖。”张梓槐道。

　　“我当时很傻，并不知道他那是讨厌我。我以为他的冷淡，他的高高在上，都是一种性格，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所以我还巴巴地往上凑，真是被驴踢了。”孙骁自苦道。

　　“后来呢？”张梓槐问。

　　孙骁叹口气，“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便再没有和我说过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