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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怀桂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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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域的怀桂公主,夏朝的太子侧妃。
在北域备嫁的时候,学的最多的,就是夏朝礼仪。荒谬,夏朝荒淫无度,君臣无纲,对女子的礼仪却复杂棘手。嬷嬷说我悟性可以,礼仪学的很快。然后我下一秒就端起茶壶大碗喝水起来。好在这位夏朝嬷嬷是脾气好的,我并没有多受太多磋磨。
我不喜欢称呼母亲为母妃,总是大声喊她母亲。北域建国不久,宫里还没有那起子乱嚼舌根的妇人,皇后也不与我母亲计较这些。许是因为愧疚,母亲宫里的赏赐不断,有了什么新上贡的,第一批也有我母亲和我的一份。我的母亲不喜欢皇宫,但命运把我们推到了这红墙之中,挣脱不出。
母亲没有对我说过外祖家的事情。但我推测,外祖家不是北域的人。年少在外流浪时,母亲熟练地往我们脸上抹灰,换上难民的衣服。跟着难民潮流动,母亲拉着我的手,佝偻着腰,唯唯诺诺的笑着,只有深夜的时候,母亲盯着火堆,卸下伪装,眼神清明。
皇后说母亲出身高贵。若是北域哪家的大小姐,为什么没有母家?为什么母亲对逃亡如此熟练?
母亲也知道从哪里找野食,她悄悄告诉我,晚上去有水的地方,偷袭来喝水的小动物,小孩子好跑也好隐蔽自己。
我知道那个老妇人没有恶意,那只鸡已经是饥荒下最肥的鸡了。皇后觉得一只鸡是辱没了父亲的血脉。她相信父亲会登基称帝,他的子女将是北境的皇子公主,怎么能被一只鸡来衡量。老妇人好心反被骂了一顿,自然没了好脸色。母亲一直追到她家门口赔罪,当着村里好多人的面跪下去,给老妇人磕头。
“我知道夫人好心肠,但是我已经没了父母长兄,只有这一个孩子,世道这么乱不知道能活多久,就想着一家人活一天是一天,对不住夫人好心。”母亲拿袖子捂着脸,放声大哭,瘦弱的肩膀抽动着。
有心肠软的妇人已经擦泪。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饿死战死,甚至不幸一点的,你好好走在路上,有兵看你不顺眼就杀了。
老妇人抹着泪把母亲扶起来。
回去的路上,母亲跟我说,村里人都有排外的心思,皇后骂的不光是老妇人,还有整个村的尊严,若母亲不去陪罪,他们一定会报复回来。我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咽下嘴边想问的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我母亲提到外祖家,虽然在那种情况下,真假难辨。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便拉着弟弟去了村里的池塘,抓了一只野鸡。
那倒霉鸡也不想死,拼了命扑棱着,锋利的爪子抓出了几道血痕。我不指望弟弟这个时候能给我帮忙,再加上心上有火,我把怒火都撒到了鸡身上,打了个漫天鸡毛昏天暗地。现在想想,当时应该狼狈不堪。但在弟弟的眼中,我成了不可一世的女将军。
最后我赢了,拎着死鸡的脖子,牵着弟弟回去。路上,弟弟说,父亲登基,一定要封我为女将军,日日吃鸡。
跟你母亲一个样子,都指着父亲登基。他成功我不过吃好点,他失败,我也不是活不下去。我看着弟弟崇拜的眼神,还是没舍得泼他冷水。
此后没过多久,父亲登基,建立北域,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来接我们回宫。皇后和父亲,哦不对,和父王相拥而泣,周围的人也被这苦尽甘来的爱情感动。我的母亲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直到父亲伸出手,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流露出一点小女儿的姿态。因此,后宫流传,沈妃高傲矜贵,不好交流。
父王又抱抱我和弟弟,眼中含泪说孩子受苦了。弟弟躲在我身后抓着衣服。也难怪,东躲西藏,弟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父亲,面前的人一身华贵锦缎,跟他记忆里的一身布衣的父亲不相像。而我站在中间一脸冷漠,被天令大人误会是沉稳,预言道若为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北域现在最缺将军,父王闻之开怀大笑。
于是我就跟着天令大人学习兵法,在兵营历练。
天令大人说我兵法的天赋很好,不愧是父王的女儿。父王说我箭法准头很好,射箭的样子像极了沈妃年轻的时候。然后顺手拿走了我食盒里的糕点,咬了一口,略有些惊讶的说:“你母妃宫竟然有如此好手艺的厨娘。”
我放好弓箭:“回父王,母妃担心我饿到自己,特意命身边的人准备的。”
糕点小巧精致,母亲特意做的,方便我一口一个吃完继续学习。
父王将手里的小半糕点意犹未尽地吃完,嘱咐我道:“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你母妃期望。”
走了几步,停下来,有点不自在地对我说:“晚上朕,去一趟你母妃那里,你让,让你母妃多准备一点,那种小糕点。”
明明是对我说话,却不回头看着我,说着,又挺直了脊背。我熟悉这一套动作,弟弟小时候嘴硬的时候,也挺直脊背,给自己壮胆。
“儿臣遵旨。”我弯下膝盖行礼,想掩盖自己的笑意。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不穿衣袖宽大的裙子,这样更好遮掩。
好在父王溜得快。
母亲惊讶于我过早地回来。知道原因后,忍不住噗呲一声。身旁侍奉的宫女也笑了,察觉自己侍奉失态跪下告罪。母亲自然不与她计较这些,示意她拿襻脖来。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糕点是母亲亲手做的。
“想不到你母亲还会这些吧。”母亲自得地说,“我会的可多了呢,一学就会。”
我和母亲合力做了两笼小点心,放在蒸笼里慢慢蒸着。宫女都紧张地等着父王的车辇。但母亲不慌不忙,拿着针线绣绷,补着我今天磨破的裙角。
母亲心灵手巧,裙角看不出破的痕迹。母亲又量了我的尺寸,计划着要拿分例锦缎做什么样的新衣服。
如果父王如约而至,那将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
夏朝不甘心失败,发兵要攻打北域。整整一晚上,父王和诸多大臣在前朝议事,最后父王决定御驾亲征。军营里忙碌备战,天令大人也无暇教我兵法,我只能回宫。
那天晚上的小糕点,侍女精心装盘之后端了上来,进了我的肚子。母亲说,本来就是给我做的,要是吃腻了,她再做别的。
她眼中没有失望,继续拿着布料,在宫女身上比画,怎么给我做新颖的衣服。就好像是,父王来不来无所谓,反正我有吃有喝。
临走前的最后一晚上,父王来了后宫,去了皇后宫里,因为皇后怀孕了,天令大人说新生儿将会给北域带来祥瑞。
虽然天令大人好看,也精通兵法,但是,我有时候就是怀疑,他是个江湖算命的。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去,我的新衣服是母亲亲自设计绣花的,比宫里任何一个妃子的衣服都好看,连皇后都说,我是北域最明媚的姑娘。
弟弟,哦不对,二皇子正在跟着夫子学史书,但是夫子明显管不住弟弟,隔三岔五跟皇后告老还乡。
皇后也很头疼,能管住二皇子的大皇子和父王都在前线打仗,皇后也不能时刻盯着二皇子,她也要管理后宫的事务,并且安胎。
于是皇后盯上了他的姐姐,也就是我。
某个晴朗的日子,皇后带着二皇子拜访我的母妃,想开口这件事。
一进门就看见我在玩短刀,两把短刀划出令人胆寒的光芒,本用来给搭衣服的木偶放在院子。我干净利落脱手扔出短刀,狠狠插在木偶身上。角落还放着一个遍体鳞伤的木偶残骸。
二皇子还真没见过这种狠厉的气质,当场就要给夫子告罪好好学习。
正中皇后下怀,立刻给书堂安排了我的东西,顺便放了两把木刀在二皇子桌子上,以便二皇子努力学习。
别的不说,二皇子字是变得好看了。只是夫子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我玩短刀的事情,讲课战战兢兢,也不敢打我手板。这让二皇子羡慕不已。
二皇子,天资聪颖,专注不足。夫子评价道。
我觉得夫子委婉了,就直说他不想学就好。这样皇后也能正确意识到二皇子的学习,能听出来没救了的意思。
学史学的日子也没过多久,皇后临盆,前线胜利,北域与夏朝,互通友好。
那象征着北域福瑞的孩子,被封为昙安公主。
而我,封为怀桂公主,两年后和亲夏朝。
真是笑话啊,前途不可限量的将军,要成为夏朝东宫的一朵花。
我扔下了手里的兵法书,把自己的东西从军营里搬出来,天令大人难得替我搬东西,尝了尝我食盒里的小糕点,还把我送到马车前面。
他说,对不起,改了你的命格。
那我有吃有喝有绫罗绸缎吗?
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种问题,点点头。
那就行,说句违逆你们天令宫的话,我不相信天道这种东西,我只靠我自己。
马车都走了好远,我探出头看风景,远远的,那袭白衣还站在风中,看着迷茫而又孤独。
不久,夏朝就送来了那位安翊公主。怯懦地跟在人后面。二皇子年纪还小,安翊公主就成为了大皇子的安侧妃。夏朝的教引嬷嬷进了宫,来教导我日后的举止仪态。
嬷嬷脾气好,只要我完成了当天的教导,就可以随心所欲。我被禁止玩短刀,嬷嬷还做了设计图让我玩投壶。
“以后公主无聊了,可以玩投壶解闷。皇后娘娘,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
我知道嬷嬷一片好意,虽然心有不忿,但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嬷嬷说,皇后娘娘仁慈温和,只要日后不惹事犯事,足以安稳度日。
听嬷嬷讲后宫,我才知道夏朝的另一面。
我之前知道的夏朝,是荒淫迷乱无可救药的,皇帝残暴昏庸,大臣阿谀奉承。没想到,还有想努力改变夏朝的臣子。
前朝有文丞相为首的臣子,后宫有文皇后,隐隐与皇帝抗衡。早年,文家长女立为皇后,文家为求自保,隐隐有半隐退之势。文家辅佐三朝,夏朝皇帝也乐意给几分情面。可当时还有沈氏一族,与皇帝在政见方面起了争执,更是被人举报有通敌叛国之罪,证据是边疆消极备战。天子发怒,一朝血流成河,上至沈大将军,下至八九岁的小孩子,斩首于市,不得幸免,跟沈家有关系的也不能幸免,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
此案证据确凿,结案雷厉风行。可文皇后却敢举着后印,跪在前朝,恳求皇帝重审此案。文家有上朝资格的男子,那天都跪在了文皇后身后。
后来证明,此案确实是冤枉了沈氏一族,可人都死了,只能风光追封。诬告的人畏罪自杀,族人男的流放,女的充奴。可皇帝,却开始怀疑身边这个温和的皇后,另立贵妃,位同副后。
不知何时,母亲停下了手里的绣花针,认真听着嬷嬷讲文皇后的事情。
我看到,有一滴泪,无声滑落,砸在她刚绣的花上,沾湿一片。此后几天,母亲的眼睛总是有血丝。
两年的日子很快,上一秒我还在玩短刀吓二皇子,下一秒我就穿上了大红嫁衣,耐心等着珠钗一支支插好。我的母亲把蝴蝶白玉坠小心系在我腰间。
白玉坠是母亲最珍视的东西,当年流亡路上都没舍得卖。而现在,它换上了新的红络子,要陪我去陌生孤独的夏朝。
“别怕,文姐姐是顶温柔的姐姐。”母亲给我盖上盖头,在耳边嘱咐道。
“新做好的衣服你都带走,以后我每年还给你做新衣服,你早点回来穿,别忘了。”
刺眼的红色落下,覆盖了我整个视野。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扶我起身。
“公主,出嫁别回头,不吉利。”我刚想回头再看看母亲,嬷嬷出言提醒了我。
我最后只能看到母亲的一片裙摆。
路上颠簸而又辛苦。快到夏朝都城时,我们在附近的驿站停顿,新娘梳洗,等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好像在宫里有事在宫里耽搁了,我也不急着梳妆盖红盖头,索性挥退侍女想眯一会。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有点困意,又被房梁上碎瓦的声音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