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ED》叶行白

5、旧时雨

　　自从上次和李璐在酒吧见面之后，纪浔已经记不清把这段视频反复看了多少遍了。

　　照片和视频的两个人都穿着陆城一中的夏季校服，发型类似，可能是在这期间拍摄的。

　　但除此之外，纪浔可是仍然想不起任何和顾辰有关的线索。

　　她的头一突一突的，像是有颗小小的定时炸弹跳动着，比之前在公司的时候更痛了。

　　吃了止疼药之后，她开始变得困倦。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变小，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伴随这消失的雨声，世界转变成一副空白模样。

　　然后，名为顾辰的少年便这样静静地，踏入她的梦中而来。

　　雨声渐次响起，初始微弱，而后逐渐变得密集而响亮起来。

　　陆城的四月天并不如南方那般充满诗意，它乍暖还寒，阴晴不定，处在北方强烈的冬天与夏天的短暂过渡期间，是一个不被值得歌颂的时节。

　　2011年这一年的春天尤甚。

　　似乎是因为挨近了那个传言中的末世之年，在这个有名的玛雅预言中，地球的倒数第二个春天里，上苍似乎也并不是很开心，赐予陆城每天都是随机波动的天气，少有春和景明。

　　望着这毫无征兆落下的雨，纪浔感受到一阵从窗外穿透而来的微弱寒意。

　　她将手缩进宽大的校服袖子里，然后托着脑袋，盯着那雨发呆。

　　期中考试的成绩刚刚下来，她得了年级第七，语文作文甚至得了满分，贴在了教学楼的告示栏红榜里，格外耀眼夺目。

　　但此时此刻的纪浔并没有因此有多么地开心，甚至有几分烦闷。

　　下半年她就要高二了，而现在，她面对文理分科，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她工作繁忙的父母、从不担心她的老师，日常往来的同学，都在劝她选文科。

　　因为她有着天才般的记忆速度和在写作上充满灵气的天赋，尤其这次期中考试满分的作文，完美地印证着这一切。

　　她也一度以为事情就这样敲定了。在分科的意向书中，她马上都要毫不犹疑地勾选文科这一项了，可不知怎的，她的内心某个角落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坚定地阻止着她，那个声音坚定如刀刃，锋利地割裂了她认知中的理所应当，也成功地阻止了要钩成定局的最后一笔。

　　后天就是交意向书的最后一天了。

　　纪浔不由得感到一阵烦闷，可她却不知道找谁诉说。她没什么食欲，午饭也没去吃。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午休的时候正好停了。

　　夜间睡眠不足的学生老师们此刻正在小憩，陆城一中的校园此刻陷入了短暂的梦乡。

　　但是纪浔睡不着，她独自一人游荡在午间的校园中。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前路也没有方向的孤魂野鬼。

　　雨后有初生的青草味道，清新而令人宁静。

　　纪浔躲在植物最茂密的老教学楼的一角，像个婴儿般贪婪地吮吸着这空气中的安宁。

　　似乎这样，她内心那个不安分的声音就可以静下来。

　　这是一座建于上世纪中叶的教学楼，是一座当时常见的仿苏联式三层建筑。

　　它历经过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如今偏安在这座小城最大的校园一角，比之周围气派的新教学楼，它就像一个沧桑的老人，遗世独立于此。

　　如今这里只是并不受主流重视的艺术班的练习场所，少有人往来。

　　但纪浔却在偶然一次路过时莫名地喜欢上了这里。

　　许是时光与艺术带来的双重打磨，她觉得这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带给她一种宁静和治愈。

　　教学楼西侧外有一片小小的花草地，雨后那种好闻的青草味道最为密集。

　　地上还有着几颗玉兰树，正长着明艳好看的花苞，只需一个和暖的时机，这些花就会在这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肆意而热烈地绽放。

　　在玉兰树的掩映下，有一个不被轻易发现的两座长椅，这正是纪浔常来发呆的地方。此刻座椅上落了些雨水，但纪浔却毫不在意。她坐在上面，整个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校服迅速地被沾湿，传来有些连绵的冷意。

　　正如同她此刻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从小到大，纪浔都是别人家嘴里夸出花一样的聪明孩子。她天生有着敏锐的记忆力，当别的小孩子都在父母的监督下勤奋读书时，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取得令人艳羡的成绩。就好像别人还在念书这座千军万马独木桥上浴血拼杀时，她已经轻松地在一条少数人有资格走的平顺前路上一马当先，笑看众生了。

　　一路似锦繁花中成长起来的纪浔，有着一份与平凡格格不入的独特骄傲。

　　她原本认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直到如今她突然发现前方的路被分成了两条，可她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走哪一条。

　　她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仍旧布满厚厚的云，没有晴朗的迹象。

　　不防玉兰花苞积攒的一颗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惹得她轻微有些不快。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几乎是和雨水一起响起的钢琴声转移。

　　那是一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旋律。

　　不爱写作业的她，曾在每个无所事事的晚自习，偷偷把耳机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音乐把她的思绪带离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教室，然后飘向虚空，潜入深海，是少女内心盛大而莫测的宇宙。

　　这旋律暂时将她从那令人无助的交叉口中带走，跟随着旋律的指引，她来到音乐教室的窗外，窗户的玻璃被墨绿色的框分割成几块。从外朝内看去，视线有限，她只能看到一架钢琴，以及一个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背影。

　　这是一首日语歌的调子，名为《时雨》，是2006年发行的旧曲。2011年在陆城这种小城市，更是只会出现在小众的播放列表里。

　　没想到学校还会有人会弹奏这首歌，这让纪浔内心升腾起一种意外的欢喜，这欢喜也让她的心情短暂地轻快了一下。

　　纪浔转身，后背抵着窗台。突然放松的心情让她不由得跟着钢琴声哼唱起来。那个时候的纪浔并不会日语，她哼的是自己填的中文词。

　　纪浔再次沉浸在她的宇宙之中，并未察觉到此刻琴声略有停顿。

　　如果她能够察觉到这停顿的话，她就会发现弹琴的是一个好看的少年，而少年抬头望了她一眼，正是这一眼，让原本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微微偏离了准确无误的音轨。

　　但他很快地调整了回来。

　　在这个末日来临前倒数第二个的春天，在这个并未雨过天晴的午后，天空晦暗不明，悲伤的琴声之中流转着四季。老旧而安静的建筑之下，一窗之内有弹琴的少年，一窗之外是伫立的少女。

　　如果那传言中的末日出人意料地提前降临到此时此刻，这大概会是毁灭前一秒地球上最美好的光景。又或者岁月有心，给予记忆可以定格的超能力，那此时此刻，便是永恒。

　　只是末日并未来临，而岁月也更加无情。命运如歌中所唱那般，这是何时便忘却的回忆。

　　纪浔与顾辰的第一次相遇，随着季节的流转，就这样被遗忘到时光的尘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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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钟。

　　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她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

　　她讨厌此刻的过分清醒。

　　手机里显示着工作群里有几十条未读的信息，最近的一条时间停留在十几分钟前。

　　纪浔刚工作的时候对未读消息上的红点有一种强迫症，必须要点开、让它消失不见才行，不然会十分焦虑。

　　但现在她学会了如何像无视马路旁一颗石头一样无视那颗红点，虽然这样她的焦虑也并不会随之消失。

　　她戴上耳机，打开了音乐应用，搜到了《时雨》这首歌。

　　令她意外的是，这首歌不知何时已经被她加入了[我喜欢的音乐]列表里，它躺在成千上百的歌曲名称之中，寂静无声了许久。

　　上次听这首歌是什么时候了呢。纪浔想不起来。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一点日语，可以毫不费力地跟着原声哼唱。反倒是十几岁时亲自填的歌词，却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了。

　　既然想不起来，就重新填写吧。

　　纪浔内心突然有了这样的创作冲动。

　　这是她工作以来第一次重新燃起来对于填词的热情。

　　这原本在她学生时代算是对抗无聊的一种闲情逸致，但随着工作后的日益繁忙，也渐渐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不见。

　　她将歌曲设置成单曲循环，然后再这一遍又一遍歌声之中，她内心最近出现的荒原旷野，也似乎逐渐流转成了少女时代安置幻想与万物的星空宇宙，宇宙之中散落着她滴滴点点思绪的碎片，被那相同的旋律缝合成似曾相识的词韵，然后温柔地填满她记忆的虚空。

　　不知不觉之中，天亮了。

　　天气预报里将与长洲缠绵很长时间的雨，再次如约而至。

　　雨恰好落在了琴声的结尾。

　　一滴雨猝不及防地落在纪浔发呆的脸上。

　　“不进来躲雨吗？”

　　顾辰走到窗前，他推开窗户，与纪浔平行的视线，望向天空。

　　明明是一个问句，他的语气却没有一丝的上扬，十分平淡，像一个声音好听但只会棒读，没什么感情的声优一样。

　　纪浔回过神，她看着全然陌生的英俊少年，摇了摇头，语气骄傲：

　　“没什么好躲的。”

　　然后她抬起头，颇为享受般地迎向这雨。

　　作为一个美术生，长期的训练让顾辰不自觉地看向纪浔因为抬头而显露出清晰好看的下颌线条，以及她长而白的脖颈。

　　这令他心中微微一动。

　　他离开教室，走出教学楼，然后来到纪浔的旁边，与她并排站在一起。

　　似乎是因为再次落下的雨，已经失去了头场雨肆意挥洒的气力，它变得细弱，变得宛如游丝，变得温柔，正是那沾衣欲湿，润物无声的诗句，连同原本昏暗的世界都染上了些许的诗意。

　　是一场好雨，确实没什么好躲的。

　　“你也听《时雨》？”

　　“你也知道《时雨》？”

　　两人异口同声，俱是一愣，然后纪浔先笑了起来。

　　“我叫纪浔。高一9班的，你呢？”

　　“顾辰。高一美术班。”

　　“学画画的钢琴弹得这样好？”

　　纪浔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没想到艺术生都这样藏龙卧虎。”

　　正在此时，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响起，它唤醒了午睡的校园，学生们三三两两出现，除了这座鲜少有人光顾的角落。

　　纪浔却身形未动。

　　“要上课了。”

　　这里离纪浔平日上课的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但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还是数学来着，她有点忘记课表了，但这都不重要。

　　她并不想回去上课。

　　这不是她第一次逃课，她仗着考试成绩好，从来都是这样肆意妄为。

　　“不想去。你先走吧。”

　　她故意不去看向顾辰，平静道。

　　没想到顾辰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没想到实验班的学生也会逃课。”

　　“原来艺术班来去自由是家常便饭。”

　　这样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几个回合，让两人都笑了起来。纪浔笑声轻快，看起来真的毫不担心逃课这件事情。

　　很快地，宣告着上课的正式铃响起，刺耳地贯穿校园的每一个地方。

　　但两人都浑不在意。

　　纪浔伸出右手，展开掌心，接住了温和的雨，然后她将手缓缓向内弄成一个容器一般的形状，骄傲地展示给顾辰，笑容明媚：

　　“你看，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诗意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