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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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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我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子,慢慢睁开眼。
只听到砰的一声响,我整个人都震了震。
手里软软的,是芹藻的手。她坐在床边,旁边还站着散发着臭汗味的清源。
“芹芹,你怎么也被那凶女人打死了,你不是不在吗?看来咱们是被灭门了。”我转念一想,“不对,还有兰师姐,她没死吧?”
“你说你四肢这么发达怎么就没跑掉呢,那我岂不是白死了。”我看向杵在一边的清源。
“你说她是不是……”清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先出去一下,把门带上。”
“师姐,你们不要瞒着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清源拍拍胸口,瞪着牛眼,那眼神看得我有点犯怵,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有心跳?我没死?
“我要脱了她的衣衫检查,你是能赴汤还是蹈火?你在门口守了三天了,臭烘烘的,赶紧去沐浴歇息,别把脏东西过给病人。”
“哦哦哦。我出去,我马上出去。”
清源猛地转身,咣一下,踢到架子,铜盆一晃,里面的水溅了出来。
又是砰的一声,跟刚才那一下,一模一样,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芹芹,我……”柔软的手指轻轻挡在我的唇上,制止我说下去。芹藻闭上双眼,光洁的前额贴近我的额头,额饰上的灵珠触及之处,温暖的灵力化作涓涓细流,带着她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
这是亲近且相互信任之人才可施展的神识交流,若有一方有任何疑虑,都将无法进行。
神识交流随施法者的思绪,一一展现画面,但不好掌控取舍。
每个人都有不欲为人知晓的一面,基本无人会以这种方式展露人前。
“江光瑶的姨母朱五娘,那个伤了你的妇人,带女儿阿蔓到江家做客。阿蔓与这个表哥素来亲近,得知他离家修行,就跑来找。”
“朱五娘上门寻人,与兰芷生了言语误会,打斗起来。”
“阿蔓与江光瑶是喝了鸡汤导致中毒。阿蔓中毒较浅,已经醒了。她说是你熬的鸡汤,江家围了山,要讨个说法。”
我抬起手抓住芹她的手臂,想要解释,被压了下去。
“隔墙有耳。鸡汤里的是手见青,毒素及时逼出,就不会有大碍。这季节漫山遍野都是这种菌子,误食常有,可偏偏厨房的杂役婶婶倒在小汤池外头的草丛里,死无对证。”
“我燃了紫烟,师父迟迟未归,幸好姜师叔回来了。现下他与朱五娘在合力救治江光瑶。”
“还有两件事,于你极其不利。第一,你杀江家信鸽之事他们已然知晓。第二件事,师叔请朱五娘救你,她把脉时发现你手上沾染了毒素,与汤里的别无二致。”
“等江光瑶醒了,江家的人回过神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轻轻将她推开,以免窥探她思绪里的其他片段。她有些犹豫,似是还有话想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抱住我,轻轻拍了拍背。
江家的人来了,说是江夫人在等着问话。说的客气,可不容我不去。
芹藻陪着我到了正殿,被拦在了门口,我独自推门而入。
一位妇人端坐正位,鸦青色裙面上以暗纹绣着仙鹿,胸前一串翡翠玉珠颗颗晶莹剔透,大小一致,耳垂上镶金边的水滴状翡翠耳环纹丝不动。
她神色疲惫,仍不掩一身华贵,想必就是江夫人了。
“你到底下了什么毒?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我没有下毒,又怎么知道是什么毒?”
我才不中你的计,我要说了,你不就直接把我当凶手处置?
不过这人好奇怪,芹藻不是说了是手见青吗?
“阿蔓亲眼见你下毒,厨娘昨夜里就死了,根本无法在早上熬这毒汤。你手上还有余毒,还想抵赖?”
“我是真的没有下毒,要不是火候不到,那汤我都喝了!我与江少爷无仇无怨的……”
“无仇无怨!”她一掌拍在案上,“我江家的信鸽是自己飞到你碗里的吗?难道不是你切断书信往来,让我儿求救无门?”
“我那是……我这不是想让江少爷早点回去吗?他惯了锦衣玉食,山上也不适合他,再说您不是也一直念着让他回去嘛。”
信上天天念叨儿子,我看了都腻歪。
“呵,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松口。”她冷笑一声,使了个眼色。
一个低眉垂眼的丫鬟端着一个木碗从帘后闪出。
“既然你说这汤你本来也打算喝,那就尝尝吧。”
话音刚落,我嘴唇一痛,就磕到了木碗的边沿。那丫鬟捏住我的腮帮子,用力灌了进去。
木碗有些粗糙,我的嘴唇都破了皮,凉了的鸡汤带着一股腥咸,咕咚一下就滑了进去。
哎,这蘑菇有毒,可真是鲜,热一热肯定很好喝的。
“咳咳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灌太急了,一下呛到了。
这下我也中了毒,她为宝贝儿子报了仇,应该消气了吧?
门外叮叮咣咣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在打架。会不会是师姐他们来救我了?
江夫人推门出去,我往门边一闪,没能躲过那丫鬟的魔爪,被死死按住,押了出去。
侍卫将一人围在中间,他背对着我,披头散发,身形瘦削,似乎比清源要高一些,有些眼熟。
朱五娘和一个黑衣男子不断向他攻去,他手无寸铁,咆哮着,手口并用,像一头困兽。
不知为何,朱五娘连鞭子都没有使,也没有祭出其他仙家法宝,赤手空拳,招式里半分灵力都觉察不到。
这人打起架来毫无章法,动作凝滞,力大无穷。院里的几个石灯笼都被他掀翻砸碎。
黑衣男子飘逸灵动,显然处于上风。
他也是空着双手,闪避多于进攻,连连放过了好几个制服对方的机会。
此时,浮云渐渐散开,月华倾泻,院中困兽猛然转身,双眼赤红,似癫似狂,这不就是江光瑶吗!
江夫人手指发颤,完全失了方才的威仪。“这是怎么回事?”
“少爷迟迟不醒,五娘子催动灵力救治,不知为何少爷发起狂来,谁都不认得,拦也拦不住,见人就打。”
“啊……啊……!”江光瑶停住不动,双手撕扯着衣衫,痛苦地叫嚷。
黑衣男子趁他站定,拍过去一掌。江夫人大喊:“勿伤我儿!”
朱五娘上前一挡,格开黑衣男子,江光瑶瞬时暴起,直冲江夫人而来。
“少爷!住手!”押着我的丫鬟撒了手,上前迎战。她投鼠忌器,不敢伤了自家少爷,自然处处受阻。
眼见你来我往的拆了几招,江光瑶已经攻到正殿廊下,我与江夫人跟前来了。
“别伤着他!阿光,阿光,我是娘,你醒醒,我是娘啊!”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撒腿就想跑,腹中一阵疼痛。那碗毒汤开始发作了。
我扶着廊下的柱子,慢慢地滑下去,希望没人可以注意到我。
谁知江光瑶忽然变了方向,五指抓了过来。
我吓得跌坐在地,右手向前一抓。
伸出手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以他现在的蛮力,我马上会跟那石灯笼一样,摔个粉碎。
不费吹灰之力,我竟就这样抓稳了他的手腕。
他身形一滞,动也不动,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微弱的灵力闪烁着天青色的光芒,从我的手掌流出,钻进了他苍白的手臂。
我惊魂未定,不敢呼吸,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双眼中的赤红渐渐减退,恢复清明,一脸迷茫。他眨了眨眼,往后一倒,被丫鬟接住。
“琳琅!”清源赶来,朝黑衣男子行了个礼。
“师叔,她不可能下毒。阿蔓和江光瑶是她拼了一身修为护住心脉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你就不能早点儿来么……”我死死按住肚子。
手见青不是只会让人产生幻觉么,比如看到小人跳舞什么的,也没见书上说会这么痛啊。
不过,我大概是真的产生了幻觉。
逆着月光,这位姜师叔脸上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像是个俊俏后生。
他看起来跟江光瑶差不多高,不像清源那样壮实,也不至于单薄。
他鼻梁高高的,不是那种过于尖锐的鹰钩鼻,而是在坚毅与柔和之间取得了平衡,恰到好处。
月色描出他的轮廓,投下微微的暗影。
我再一次见证了上神的偏心。
我的鼻梁不高,鼻头圆圆的,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这辈子注定与我无缘。
他让我想到了兰芷,同款的仙子气质。不过,他比兰芷少了些阴柔,多了分刚毅,应该是因为他不是个秀气的瓜子脸。
看来中毒也不坏,让我看到如此貌美的师叔,哪怕是幻觉,终归赏心悦目啊。
“师叔,你可真好看呀……”我情不自禁地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一阵绞痛将我从云端拽回了地上。
我急急地爬起来,作揖,“不是不是,请师叔原谅,我是刚喝了毒汤出现幻觉了。”
姜师叔看向江夫人,眼眸澄净,有一种莫名的迫人压力。
“她不愿说出下的是什么毒,夫人让她喝下毒汤,也是希望她说出真相,给出解药。”丫鬟急忙为主子分辩。
“若不是她及时制止,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是你。”姜师叔的声音有些低沉,字字清晰。
这声音,这语气,倒不算不配他的辈分。
看来手见青幻觉之毒,只会欺骗眼睛,而没有骗过耳朵。
“找到了!师叔,原来不止一种毒物!”我看到的明明是芹藻的脸,她手里……那握着木勺的,怎么是个熊掌?
我吓得躲在清源身后,瑟瑟发抖,谁知他一扭头,一个大狗熊对我张开了血盘大口。
我慌不择路,差点被地上的石灯笼绊倒。
一看院里,一窝大狗熊,一个个龇着牙,流着口水,随时准备扑上来。
我这是捅了狗熊窝了?
唯有一人,院子里只有一个人站着,黑色衣袍在夜风里飘动,一脸无动于衷,是我那好看的师叔。
我当然要抱着这个大腿。我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师叔,这院子里好多狗熊,我们赶紧跑吧!”
他没有说话,一指点在我的额头上。
好暖和,这感觉就像冬天早上窝在棉被里赖床。
我闭上双眼,怀疑自己脸上都露出了幸福的傻笑,肩上一疼。
呃!好看的师叔居然打人……
我被一掌推开,芹藻的冰蚕丝将我裹了个结结实实。我变成了蚕宝宝,动弹不得。
一院子的狗熊,又变回了人。
“汤勺有冰蚕毒,汤渣怪异,请师叔查看。”芹藻递过去一个碗和一个木勺。
朱五娘立即凑上前来,挑动汤渣。“冰蚕毒……这是……难道这是……?”
“这确实像火凤。”师叔的剑眉挤在了一起,不好看了。
“太恶毒了!”朱五娘捏得那木碗嘎吱作响。
“我们以为阿光是手见青中毒,就会想用灵力尽快逼出毒素,但这个办法并不能让他苏醒。”朱五娘扫了一眼丫鬟怀里的江光瑶。
“我们急于救人,会催动更多灵力,反倒催化冰火二毒。两者相冲,会使中毒者发狂。经过灵力催化的冰火二毒最终若融为一体,此消彼长,会变得难以消除。”朱五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糟了,阿蔓!”红色长鞭画出一道火光,她一跃而上,消失在夜色里。
江夫人踉跄了一下,转头看向姜师叔。“请务必救救我儿,要多少珍奇药材,费多少银子,我们江家都出得起。”
“那个,我刚才也喝了那汤。”我可怜巴巴地看着芹藻。
“什么?”芹藻花容失色:“师叔,师妹刚饮下毒汤,二毒还未催化,我先替她解毒。”
姜师叔点了点头。
芹藻使了个眼色,清源马上过来将我这个巨型蚕宝宝扛在了肩上。
“清……源……你慢点,我胃好难受……”
他跑得太快了,夜风吹在脸上让我打了个激灵,被冰蚕丝裹得死死的胸口烫得惊人。
“你说什么?”
“我可能……憋不住了……”
“别说话!马上就到,再坚持一下。”他脚下生风,颠得天昏地暗。
“放我下……呕……”到了房门口,我实在憋不住了,哗啦一下吐了出来。
“你要吐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内急要上茅房!”他把我丢在廊下。
冰蚕丝消失,我坐在台阶上干呕了起来。
“呕……咳咳咳,你也没让我说完啊!呕……”芹藻轻轻拍着我的背,示意他去换下那身脏衣服。
“吐出来就好了,好在喝了多没久。”
吐的差不多了,她伸手来扶我,我腿一软,又坐了下去。
“刚才动静那么大,他们都去那边了,坐在这里说也无妨。”她擦了擦我的嘴角。
“我不全信你没有下毒,但我不认为你有那样狠毒的害人之心。你为了赶走他,失了分寸,也是可能的。”
“我没……”一阵酸水又涌了上来。
“冰蚕毒带甜味,与普通蘑菇混合都不易发觉,更别说是手见青。我还能找到痕迹,是因为鸡油将一小部分毒粉裹住,渗入了木勺的缝隙。”
“神识交流无法作假,我亲眼见着,你拿带毒的木勺在汤里搅动。如果手见青是意外,那冰蚕毒呢?”芹藻握紧我的手,指尖变得冰凉。
“我以为那是没洗干净!至于那什么火凤,我听都没听过。我还捏了鸡脚,觉得不到火候,才没喝。你再仔细看看。”
我将额头凑了过去,想与她施行神识交流,她额间灵珠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轻轻推开她,再次贴了过去。半晌,一丝灵力的波动都没有发生。
“芹芹……”我不解地看着她。
“能进我房里,在我眼皮子底下带走冰蚕毒,丝毫不让人起疑心的,能有谁?兰芷素来骄傲,她与人有仇也定是明刀明枪,不屑于下毒。”
她怀疑我?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天资欠缺,偏偏好强。你练功懒散,却时常躲在藏书阁挑灯夜读。你功夫修为差,但只要考究书上学问,次次都排在前面。”
“我知你心里不服,整日与外门弟子闹腾,捉弄同门,师兄弟们都让着你。哪怕你再顽劣,师父睁一眼闭一眼,师姐总是护着你。”
“你这次实在是捅了大篓子了。人命关天,岂可儿戏?或许是我监管不力,让宵小趁虚而入,可你在此事之中到底参与了几分?”
“我……”神识交流都无法进行了,我该如何让她信我?
“师父未归,师叔一直在外,并没有那与你见面的三分情,你要再不说实话,我也护不住你了。”
“芹芹,真的不是我……”我百口莫辩,胸口一股腥甜往上蹿,内息翻滚,无法控制。
她见我脸色不对,连忙伸手按在我胸口。
细软而洁白的冰蚕丝从掌下钻了出来,将我层层包裹。这次,我连外面的光亮都见不到了。
流转的灵力是湍急的溪流,落花只能顺水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冰蚕丝散去。
月色有点凉,照得她脸色苍白。
姜师叔来了,身边站着兰芷师姐。
二人凑在一块,真如那仙侣图里神仙眷侣一样般配好看。
“咚”地一声,芹藻跪在了硬邦邦的石板上。
“师叔,她确实与此事无关。弟子与她可神识交流,兰芷可以作证。”
姜师叔看向兰芷,她点了点头。
“我探过神识,她并非下毒之人。此事是我疏于监管,让宵小有机可趁,陷清泉山庄于不义,险些害了师弟妹性命,请师叔责罚。”
芹藻身形一晃,险些倒地。
“既如此,罚你自今日起在雁归峰修行思过,你师父归来之前,不许迈出半步,任何人不得探视。”
“弟子……遵命。”芹藻深深看了我一眼,隐没在树影里。
我摸了摸那石板,夜露湿寒,没有半点暖意。
兰芷搭上了我的脉门。“师妹脉息平稳,想来是中毒未深。照清源所说,方才大部分也吐了出来,只需休养些时日就会好了。”
“你同她说吧。”师叔撇下兰芷与我,融入暗影里。
“江光瑶中毒已久,又因灵力轮番催化,来势汹汹,连师叔都束手无策。我以兰家禁咒压制,暂缓毒性发作。”兰芷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禁咒太过霸道,一直压着,他会受不住,故只能每日压制六个时辰。师叔说你能缓和他毒发之苦,可能是你修为不高,不易产生排斥,让你速速带他往岐山寻解救之法。”
“岐山?”
“是。这火凤是灵族特有的异兽,不知怎的竟出现在这里。本门修习水系心法,水火不相容,解这毒还需岐山相助。”
“师姐,你可信我?”我犹豫了一下,终究问了出口。
“我信不信你已不重要了。”她别过头去。
“发生这样的事情,清泉山庄难辞其咎,必须给江家一个交代。”她顿了顿,“你去,最为合适。”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是。我一定将他安全送到岐山。”十指一松,衣袖皱成一片。
“琳琅!”她叫住了我。“江家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我知道了。”
手一挥,石拱门上垂下的紫藤打到了脸上。
我狠狠一拽,却扯不断,只捋了一把叶子,扔到地上。
窸窸窣窣的虫鸣吵得我耳朵疼,刚穿过拱门,我就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清源。
“琳……”我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