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对峙 ...
-
“吓死我了,今天少爷怎么这么生气,”常年戴着头巾的章姐拍着胸脯,对着孟照芳表达自己的心有余悸。
“这又不是清明,心情怎么这么不好,”孟照芳也是不解。
“就是说啊,我就是进去送个粥,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他的眼睛直愣愣地就扫过来了,跟刀子一样,真是吓死人啊,”章姐活灵活现地说道。
孟春都能从她的话里,感受到陆司鸣的那种眼神。她咬咬嘴唇,他想用眼神射死的人,是她吧。
他肯定能猜的到,那封情书是她放进房间的。不说他们是同校同学的关系,也就她能接触到学校里的女生,就说是陆家做事的这帮人,不是大叔,就是大婶,这种身份就和情书这种东西建立了天然的隔绝。
孟春不知道陆司鸣会怎么处置她,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因为“算了”这个词是和人的身份有关的。
第二天,是个不晴不阴的天气,太阳好像没有起床,又好像只是在和云朵捉迷藏。
孟春像以往一样,在天台的角落里吃着面包喝着牛奶。赵晓的踢踢踏踏声渐渐响起,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一双黑色的小方跟。
声音是直直朝着孟春来的,不到三十秒,赵晓亭亭玉立的身影就出现在孟春的视线里。
孟春从下到上打量过去,今天她穿的是一身黑色的皮衣装扮,配上那头醒目的蜈蚣辫(孟春也不知道是不是蜈蚣辫),每一处都格格不入,高调张扬地炫目。
“孟春,刚刚被他们缠住打乒乓球,来晚了,你吃完了?”赵晓朝孟春的简餐张望了一眼。
孟春手里的面包还剩下最后一口,这是她最喜欢的肉松面包,但是现在突然失去了胃口。她点点头,“嗯,吃完了。”
“哦,”赵晓往前走两步,手肘搭在栏杆上,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孟春盯着赵晓的背影,想起那封信。怎么就会是赵晓呢,她不是因为赵晓竟然喜欢陆司鸣惊讶,而是因为赵晓让戴明把信交给她惊讶。
赵晓不会不知道戴明和她组成了互帮互助小组的事,因为她在她面前不止一次提起过。而且如果赵晓没骗她的话,她根本就没有戴明这个年纪的表弟。
赵晓没有亲自拜托她,而是通过戴明让她送信,这是因为什么?她实在是想不懂,不过有一点,孟春能感觉得出来,赵晓对她有隐瞒,说不定还有防备。
“赵晓,你认识戴明吗?”孟春的声音不大,但却像含了石头一样的稳。
赵晓哼歌的声音停了下来,又过了几秒钟,她扭过来头,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想说的,但最后却化为了一阵沉默。她的眼神朝地上看去,又倏地抬起来,嘴角也朝一边斜起来,“孟春,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孟春在心中叹了一声,不再继续看她,心里仿佛有无数的话想从嗓子里喷涌而出,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赵晓啊了一声,朝孟春走过来,“这有什么啊,就是让你捎个信嘛,你用得着摆出那样的表情吗?”
孟春再次看向赵晓,她的表情中充满了大惊小怪样的不理解,是啊,所有人应该都不会理解。
学校的这些女生一个个都对陆司鸣痴迷地不得了,因为她们满眼看到的是他外在的帅气,良好的家世,她们看不到的是陆司鸣隐藏着的人格。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把信给他,却要经过戴明,”孟春仍然靠着墙坐着,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比赵晓要低一截。
赵晓的眼神顿了一下,投向了旁边。
孟春咽了口口水,嘴巴里竟然像吃了药一样苦,“就算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好歹,也是朋友吧?”
说出这句话的孟春,脸有点异常的泛红的,她不确定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厚脸皮。
赵晓没吭声,像是冻僵的冰人一样,但是她的眼睛明明还在动。
孟春的脑中突然迸涌出那些关于抑郁症的讨论,“一般都是跟人交流有困难”“所以都是独来独往的”“性格内向的人才会得抑郁症啊”“这种病,觉得比肠胃炎什么的可怕多了”“说不定暗地里会诅咒别人”“好可怕,谁会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啊”“你们说,得抑郁症的人是不是一家人都会得啊,原生家庭的影响嘛。”
“我们是朋友吗?你一开始接近我是不是就是有目的的,”孟春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在说话,自己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赵晓诧异地将眼睛瞟过来,了然地笑起来,“孟春,你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孟春回教室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这意味着已经上课了,她迟到了。
她们班的教室门就在前面,上面还挂着这一周的流动红旗,流动红旗上还有班上的捣蛋大王王钱桥悄悄画的龙。突然间她不想回班了,不想接受三十多个人的注视,不想猜测他们脑袋里的想法,不想承受老师撇过来的眼神,以及那一句不知掺杂着什么情绪的“赶紧回你的座位。”
她也不想再回天台,永远都不想再去了。脚步开始不受控制地左拐右拐,她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不知道。
最后孟春找到了体操室,那片安静的角落刺眼的阳光照不到。
孟春只知道一件事,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落,能看到太阳,但却接触不到太阳的地方。
她也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崩塌了,分崩离析,尸骨无存,拾起一片碎片立马就会变成粉末的那种。这大半年的时间,像是刷刷的沙漏一样,在脑子里迅速擦过,被全校的人讨论和陆司鸣的关系,听到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讨论抑郁症,自己为找到一个朋友做出的努力,努力说服自己交到朋友一切就可以变好的那些夜晚,和赵晓相识时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东西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那为什么现在都变得没意义了呢?
孟照芳坐立不安地等在门口,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孟春还没有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孟春没有手机,她又没有孟春班主任或者同学的电话,所以只能干着急。
“在等什么吗?”
孟照芳看过去,欠了欠身。
陆司鸣正从别墅区的深处走过来,手上拿着个篮球,应该是刚打完球,罕见的是,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醒目的白色。
“是孟春还没有回来,所以我在这等等她。”
陆司鸣哦了一声,疑问的那种,“是吗?那夜深露重,您注意身体。”
见陆司鸣马上就要走远了,孟照芳着急地开口,“少爷,您认识孟春的班主任或者同学吗,有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孟春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担心出什么事。”
陆司鸣背对着孟照芳,没有转身,但是脚步确实停住了,他不急不慢地回到,“您不用担心,孟春最近不是交了个朋友?朋友出去吃吃饭,唱唱歌,一不小心时间就会晚的。失踪报案还得超过二十四小时呢,孟春这么大的孩子了,您这心操的有点多了。”
其实孟春不是去吃饭,也不是去唱歌了,她是被锁在体操室了。她明明没有听见有人开锁门,门怎么就被锁了呢。
她拍门呼救过,没有用。她想打开灯吸引人过来,但是灯坏了。她想从窗户爬出来,但是窗户打不开。
她想哭,但却哭不出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的泪腺就像被堵塞住了,身体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
从日光变成月光,再等一会,这月光也会消失,然后自己就会被黑暗完全笼罩。
她突然好奇,自己这个夜晚会怎么度过,是像往常一样到十一点自动睡着,还是清醒地盯着眼前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的黑暗。
那些得抑郁症的人的夜晚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们说,抑郁症会有失眠的症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们又会干什么呢?
会看电影吗?会听歌吗?还是会躺在床上冥想?
他们还说,得抑郁症会有自杀的倾向,如果是吃安眠药,那还好,睡着了就不会再醒来。如果是割腕,那得多疼啊,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比那种疼痛还让人无法忍受?
呵呵,她不禁苍白地笑出来,什么经历,自己现在的经历不就是吗,明明是那么大的一片海,自己却是一只只身的鲸。
没有笑是对着她的,没有声音是对着她的,每一秒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费尽心机才得到一个朋友,却被说,你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渐渐地,孟春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鼻子里像是堵了橡皮塞,胸腔里仅剩的一点空气也开始被慢慢地挤压。空气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失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孟春当然没有死,她见到了第二天的阳光,当她走出体操室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阳光原来是这么耀眼。
不过,不这么耀眼的话,也不会把让人窒息的黑暗完全拔除。
“奶奶?”
孟春诧异地看着在孔子雕像前张望的孟照芳。
孟照芳见到孟春,先是拍着胸脯出了一口长气,眼眶里一直绷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朝孟春张开手,“孟春,来,来,让奶奶抱抱。”
孟春的鼻头通红,视线也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眼睛,挡住了她看向孟照芳的视线。今天奶奶穿的还是那身深蓝色的老式衣服,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这双布鞋她已经穿了好几年,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她换过,不对,她记得,去拜祭妈妈的时候换过。
“傻孩子,来让奶奶抱抱。”
孟照芳一边骂孟春,一边朝孟春扑过来,孟春被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有陈旧松木的味道,有记忆线上妈妈的味道,这是每天入睡时闻到的那个味道。
孟春扬起一个笑,“奶奶,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原来是没闻到你的味道啊。”
孟照芳愣了一下,收紧了胳膊,“好孩子,奶奶也是一晚没睡,今天奶奶给你请假,我们回家好好睡一觉。”
孟春用酸涩的嗓子眼嗯了一声,“啊,我要困死了,简直想要现在就躺到地上去,这一觉应该能睡到晚上,但是肚子又好饿啊,怎么办,奶奶。”
孟照芳哭笑不得,“昨天晚上的饭热了几遍了,不好吃了,奶奶回去给你下挂面,卧两个鸡蛋,吃完我们再好好睡。”
孟春把头靠在奶奶肩上,看着头顶上白色的炙光,看着前面的孔子雕像,昨天已经过去了,自己的人生还没有过去,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要在别人身上找那些东西。
门一关,窗帘一拉,就能进入全黑的世界。但是,这个全黑的世界和那个黑乎乎的体操室是不同的,不会让她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孟春醒了。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瞧着房间里的黑暗,一寸一寸,仿佛要与它融为一体。
她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