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知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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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扰，”陆幽乔站起来，转身面向顾潦，手按在她腿侧的石砖上，“让我看看你腿上的刻字。”
顾潦把视线定在她心口的疤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道：“可能要让殿下失望了，我身上不怎么容易留疤。”
陆幽乔指尖抬起，点在她锁骨上。顾潦的肌肤霎时感到宛如银针般在裹挟着浮动冰川奔涌的河水中穿梭的游鱼的亮色鳞片那样的冰冷，但腹部却陡然腾起一股略高于体温的暖流，钝刀一样割着思维。
摩擦生热嘛，或许那是对抗寒意的唯一办法。
生长有薄茧的手指勾勒着锁骨明晰的形状，力道放肆，顾潦猜想那一片颜色一定在发生改变，因为从指腹扩散开来的温度沦肌浃髓，酥麻感沿着神经到达肺部，压抑着呼吸，也导致了略微的晕眩。
那么，那会是因缺氧而浮现的惨白，还是因充血而凸显的淡红，抑或是两者皆有而表现出的朦朦胧胧的樱粉？
但她其实不太想知道。
于是顾潦捏住了陆幽乔的手腕。
她转动了一下眼珠，抬起右腿踩在石砖上，对着小公主懒声道：“看吧。”
陆幽乔挣开顾潦的手，将一缕垂下的长发别至耳后，俯身靠近。
沾了水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扫过顾潦的肌肤，痒到挠心。陆幽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末端消隐的刻字上，让顾潦轻轻阖了眼。
“太细了，”陆幽乔蹙眉，“刻的太细，留的疤都看不清字。”
“一般来说，刻字需要加墨水。”顾潦又睁眼，伸手捞起几缕实在不安分的发丝。
小公主抬头，朝她妖媚一笑：“知道了，下次注意。”
顾潦眼皮一跳，放下腿，屈指在她眉心一弹：“没有下次。”
小公主哼哼唧唧的，笑容反而更深了。
“怎么，还没消气？”
她把手搭在顾潦肩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怎敢——您都没有道歉，我又怎么敢消气呢？”顾潦淡笑。
小公主顿了一下，收敛了笑容，睫羽轻颤。顾潦等了一下，没等到她开口，便别过脸去，似是觉得无趣。
沉默蔓延开，袅袅的白汽轻快地涌动，无法追逐。
顾潦澄净的眸中翻腾着陆幽乔看不懂的情绪，形状漂亮的唇此刻向下弯曲了细微的弧度，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下血管平静地搏动。
再深入的一切，陆幽乔看不见了。
沉寂的大海容纳疲倦的落日，迷幻的雾气附着于流转着月华的水面，一切都缄默得令人狂乱。
唯有风暴将起的海洋，才如此沉默。
陆幽乔手指蜷起，却因不甚用力而没能握紧。
喉间的气流打着旋，只有它穿过声带，摩擦出的热才能融化坚冰，然而若是携带了现在傲慢仅存的无力的愤怒，只会把人割的鲜血淋漓。
以前的顾潦总是纵容她，温柔而无奈的笑容是她除去那双眼后对顾潦的全部记忆，可在最初，顾潦似乎不是这样笑的。
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有记住过。
…真是……好笑。
气流在唇齿间破碎，又被重重水汽削减，犹豫的尾音被咽下，只剩先前的气音挣扎出了一声微弱到像是错觉的——
“抱歉。”
顾潦诧异地又把头转回来。
“夏天…还有多久结束？”陆幽乔声音发抖。
“快过去一半了。”顾潦答道。
肩头的手臂收拢，圈住她的脖颈。
“那…春天、吹着温暖的风的春天…还会来吗？”
会的吧。
会的吧？
会的吧……
告诉我。
春日的神灵终会苏醒。
“我不知道。”
小公主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错愕地望着她。
“殿下，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你需要知道，有些东西问出来便失去了意义，从别人那里只能得到一点毫无实际作用的慰藉，真正的答案只有自己能给。”顾潦平静地说。
陆幽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撑在石砖上，抬腿翻了上来。
她摇摇晃晃地、跪坐在了顾潦的腿上。
肌肤毫无保留地相贴，被封冻的焰火初显端倪。
那炽盛的色彩是红，烧着的红，嘴唇、美丽的——红色，视野被席卷而来的红占领，仿佛世间不存在其他的色彩与分明的线条，只有红色，漫无边际而没有形状，一如双眼被遮盖。
炽色流动起来，汇在顾潦的唇上。
那是海洋深处的漩涡，吞吐着生命与死亡，大地的伤口渗出炙热的金，并入其中，永无止境而漫无目的。
黏稠。
黏稠，她知道顾潦带有雨水味的唇齿间，会是黏稠的。
炽盛的红。
黏稠的红。
烧起来。
陆幽乔吻上了顾潦的唇。
牙齿轻咬着，她在脑海中描摹那美丽无匹的形状。
然而线条总是不连贯，在最后一笔将要被勾勒出时，顾潦一定在两人间拉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也许很近，呼吸交织。
也许很远，心跳无声。
于是图画上断断续续的零散线条都淌下欲言又止的红色墨水，恍若树上艳丽饱满的樱桃在破裂时融并了晶莹露珠的汁液，暧昧与试探于其中闪耀出致命的吸引力的光辉。
追逐那抹炽盛，然后去肆意舔舐那或许存在的湿润——
雾气、雨水味、微乎其微的海风的咸腥与苦涩一齐堆上舌尖，最后一路灌入咽喉的却只剩越发浓郁的涩意，令呼吸不再顺畅。
在紊乱的气流中，死去多时的记忆重新活了过来，慢慢地，在脑海中展露出冰山的一角。
初秋的寒气蚕食着夜晚。
她没有戴上那愚蠢的红盖头。
就着冰轮的流银，她轻车熟路爬上了一颗梧桐树。首饰都是累赘，她早把它们都扔在了婚床上，长发因此稍显凌乱地垂下，晃晃荡荡。
陆幽乔全然没有在大婚之夜把自己向先皇要来的小将军丢在了婚房的愧疚感，安稳地坐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作为徐葵最不喜欢的歌之一的《柔水》，一颗一颗地数星星。
《柔水》讲述的是一个青年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徐葵告诉她，这位主人公太优柔了，这些阻挠太寻常了，这个结局太俗套了，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有幸福。
她其实觉得，徐葵讨厌它不是因为这些，而仅仅只是因为它赞美爱情不死不灭。
“柔柔江水，带心去兮。绵绵归云，寄情来兮。”徐葵最讨厌这一句，所以她把这句反复唱了十几遍。
在数到忘记数了多少颗星星时，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点火光，她看过去，发现小将军正捧着一个烛台，四处张望，应该是在找她。
风有些大了，吹的那一身大红的喜袍猎猎作响，也吹熄了精致小巧的烛台上的烛火。
霜白的月光倾洒在小将军的身上，那懊恼的神情她看的一清二楚。
真蠢，找人都不知道拿根火把，非得拿婚房里的烛台。
她嗤笑一声，放软了嗓音，亲昵地唤着小将军的名字，双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发尾也荡在风里，衣摆飞扬，眉目疏朗，无端让人想起林中的精怪。
小将军抬头，紫琉璃一般的眼眸睁大，欣喜碎成晶亮的明光，自清澈的紫中迸发。
陆幽乔莫名承受不住那目光，移开眼，语调轻快地说你需要再靠近一点，不然我跳下来你就接不住我啦。
小将军愣怔了一瞬，丢下烛台，长腿迈开，几乎是跑着到了树下。她张开双臂，目光灼灼地望着陆幽乔。
陆幽乔微微眯了眯眼，像很多年前那样一跃而下，跌入一个温暖得像春天的怀抱。
但那怀抱太柔软，不够厚重，承不住这冲击力，于是年轻的小将军被她扑倒，枯枝落叶清脆的碎声被脊背掩埋，沉闷的余音风一吹就散了。
她看见那片紫中的担忧，赤诚下隐匿着爱意，让她的指尖毫无根据地变烫。
为了让这点不自然烟消云散，她笑着，用指尖抚上了小将军的脸庞。
羞怯的温度比指腹更高，绯红驱逐了白皙，迅速扩充了疆域，边境定在脖颈。
小将军的反应真是出人意料的大，陆幽乔还是第一次见仅仅只是摸个脸就害羞成这样的人。她不禁将整个掌心贴了上去。
热量淌入血管，漫上心脏，排斥了秋夜的寒凉，那感觉如同用手虚拢着烛火，光芒在手中跳跃。
小将军美丽的紫眸愈显慌乱，绯红也更加明目张胆。
娇媚的红、诱人的红。
牙齿忽的痒了起来。
陆幽乔低笑一声，靠的近了些。似是无意识地，倾下的乌发擦过小将军的耳朵。
糅合了体温的风从唇边辗转而出，与其一同覆压上颈侧那片细腻肌肤的还有锐利的牙齿。躯体有一瞬的颤抖，然后是毫不抵抗。
但她反而不爽起来，发狠地咬着，直到尝到甜腥的血味才罢休。
略微抬头，她看见她的小将军用手背捂住唇，眼瞳里的羞怯不曾散去，躲闪她的目光。
可这样一来，眉眼间的相似就提升了不止一点啊。
陆幽乔的眼神陡然变得冷戾，指尖下移到领口，再顺着肌体探入，修剪得干净儿圆润的指甲按上去，用点力气还是能让人感到疼。
小将军仍未动弹。
是因为什么？她在想。比俯拾皆是的温驯更加温驯，比口是心非的纵容更加纵容，是因为什么？
真是无趣，她其实希望得到一匹倨傲的孤狼，因为那与徐葵相像的眉眼最适合的神色是偏执与疯狂，是微妙笑容下不可一世的轻慢与戏谑。
不过要真是那样，她或许会忍不住杀了她。
果然还是泪水更好。
她唇角掀起一个魅惑的弧度。
就在这里吧。她说，手指勾住小将军的腰带。
现下顾潦按住小公主的肩，轻轻推开了她。
“够了。”她低声说。
陆幽乔周遭的空气凝固了，就连热气蒸腾的池水也无法融化。
“你就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意思？”陆幽乔齿间仿佛咬着钢铁，“那种蛊的影响真就那么大？”
“这不是蛊的问题吧。”顾潦不置可否。
陆幽乔唇角轻颤着，手指蜷起。
“为什么……”她呢喃。
你不是……爱着我吗？
顾潦微微一笑，眉眼间漾起春风也不可比拟的温柔，澄澈的紫瞳专注地望着她。她能从其中看见自己，也只能看见自己，就好像顾潦的眼里、心里只有她的存在。
但这过去的影子只是错觉。
时间改变了一切——不，是改变组成了时间。
“其实，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穿着衣服时的样子。”顾潦手指抚上她的脸，“因为越是一 丝 不挂就越是干净纯粹。毫不遮掩的坦诚令一切完美或不完美的线条都圣洁起来，任何邪念都是不可饶恕的冒犯，反倒是所有的衣物都欲盖弥彰。干净变成了诱惑，圣洁变成了淫靡，本是用以抚慰羞耻心的东西，却最能勾起人的欲望。所以啊，殿下，下次你最好穿上衣服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顾潦的声音是柔软的，其中夹杂着微颤的气音与恍若梦幻的哀伤，同时又似乎隐匿了微不可察的叹息，因此她的声音令陆幽乔觉得她正难以自知地蛊惑人心。
俏似徐葵的眉眼中的神情与过去背道而驰，陌生得令人心惊胆战，可也许这样才与那张骄傲的脸相符。
陆幽乔定定地望着她，突然凑上来，吻了一下顾潦的唇——实际上这称不上是吻，顾潦的嘴唇闭的并不紧，她非常轻易地让两个人的牙齿狠狠磕了下。
震感从齿间传递至大脑，激起感官的兴奋，在顺着喉骨向下，一路爬到尾椎，引起全身的战栗，而在这深入魂灵的震颤中，她的表情变得快要哭出来似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知温（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