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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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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一到入雪的天,就异常的寒冷,而这其中最遭罪的,必然就是邢堂。
刑部四司现掌事的都官是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叫姜充,祖上原是北方一带迁移过来的,他爷爷姜显那一辈是先帝身边的红人,两代近臣,已是莫大的荣耀,还手执大半个兵权,这在前朝的历史上都绝无仅有,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艳羡着。
可就是不知怎么的,姜家自从姜显去世后就没落了,传到了姜充这一辈,克爹又克妈,还死了个妹妹,不得宠不说,连个爵位都没封上。
不过皇帝念他祖上还算忠心,也没赶尽杀绝,让他去刑部待了几天,本来没抱有什么希望在,不想这家伙虽然心宽体胖的,却是个练家子,没几天就升了职,皇帝索性物尽其用,封了他做都官,还位升五品。
原先的刑部尚书被撤后,尚书一职一直空缺到了现在,明眼人心里也都清楚,这是在等姜充上位,给他个机会呢。
于是这络绎不绝拍马屁的队伍一排长龙,端茶倒水的一个不缺,活生生把姜充伺候得又胖了一圈。
姜充是个小人,还是个油腻的小人,这点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那些马屁精都深有体会。
而姜充不仅没没遭报应,反而一路升官,没几天,真正坐上了这正主的位置。
其实懂点内行的稍微动点脑子就能发现这两件事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姜充升官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再加上他在刑房里本来建立起来的威信,人好好一小胖子又没犯错,干嘛不给他升官。
但是刑部一半的人,都有一个遗传的特点,那就是蠢。
刑部虽说也是太常伯掌管的六部之一,但说到底地位是比不上兵部的,毕竟没有实权在手,于是站在人家身边,也凭白无故矮了一截。
所谓文武分工,审定律令,同九卿审理、复核各种案件的活都是刑部里的一些文官来做的。武就不同了,那都是些不识大字的粗人干的活,无非就是舞刀弄枪严刑逼供的本领,粗人眼里做得好那就是豪杰,但是在这些文官眼里,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姜充,恰巧也是后者。
于是在姜充美滋滋地升官发财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觊觎上他的位置了。
被推选出来的二号选手,正是比部司公孙大人。
公孙大人原先是商贩出身,祖籍在南阳乡区,后来参加科考才进了大内。据说相貌端正为人温文尔雅,是南阳一代有名的美男子。
美男子本人也不负众望地展现了自己花瓶的一面,表示自己难当大任。
此话一出,身边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官可就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地瞅他,再瞅他,直把公孙舍给瞅毛了。
“公孙大人,你这讲的是什么话,”一位文官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沉声道,“为君分忧,为百姓分忧,这难道不是你的梦想吗!”
公孙舍:“……”老实说,并不是。
但是看着身边人全然一副你要是敢摇头我们就咬死你的表情,他沉痛地点了点头。
那位文官好险地小声舒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就迎难而上,取了姜充那小人……”
“哟,这么热闹啊。”未等他说完,小人说到就到,时候刚刚好,手里正捧着一堆瓜子,一嘴磕一个,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
众人齐齐地闭上了嘴,后退几步。
公孙舍暗自擦了把汗,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姜充,本有些退却的念头,但是看到身边那小文官仿佛打气呐喊的眉毛后,又默默地挺了挺腰。
“聊什么呢,继续啊。”姜充冷笑一声。
“姜大人,”公孙舍淡定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对于姜大人私自处死刑堂犯人一事,我等觉得有些不妥。”
姜充来了兴趣,乐滋滋地让小跟班搬来了把小板凳,准备和他好好唠嗑唠嗑,“哦?有何不妥,公孙大人请讲。”
“按照大周律,凡……”
“好!”
还没等公孙舍讲完,姜充面无表情地拍着手叫好,一旁的两个小跟班也极其配合地跟着鼓掌。
公孙舍的脸色僵硬了一分,嘴里正要吐出来的话猛然卡在了喉咙里,于是只能求助般地又看向那个小文官。
小文官还是一成不变地拧着眉毛给他打气。
躲在公孙舍后面一些较为年幼的小官们生怕从气势上被对方压倒,纷纷暗戳戳伸手地给他锤着背。
“公孙大人怎么不讲了,继续啊。”姜充很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跟着公孙舍的其中一个无名小卒终于忍不住地站了出来,指控道:“姜大人,律法在先,人人应当遵纪守法,这是身为大周子民都应该做到的分内之事,姜大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不知悔改,其心该诛!”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众人头顶上飞过一片乌鸦。
无名小卒原本觉得自己说得倍儿棒,还在心里默默鼓励了一下自己,却见姜充一言不发,表情不太和善地盯着自己看,这才开始犹豫了。
正要开口之际,姜充拍掉了手上的瓜子屑,道:“你说得好。”
“...”
无名小卒愣了一下。
众人也跟着噎了一下。
“你这般义正言辞地指着我骂,我倒是很好奇啊,你说我做错了事,是指哪件事啊?”姜充往后一趟,翘着二郎腿道。
“......”
似乎都被他的不要脸给震惊到了,没有人回话。
姜充用手撑着膝盖,又问道:“说啊。”
还是鸦雀无声
“说不出来是吧。”姜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中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小鸟们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面对这种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杀出来的主,他们这些人只会动动嘴皮子的言官就显得很文弱。
“本官看你们是闲日子过久了,这是非尊卑也分不清了,是不是啊?”姜充反问道。
小鸟们不回答。
“今天的事情,本官放过你们,上头的主也不能放过你们,既然诸位都乐意做这个出头鸟,那姜某也只能奉陪了。”
众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来人啊,把这些个说了话的,嘴里不干净的,都杖刑伺候吧,至于这几个……”他的视线停留在公孙舍那几个人身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意思意思就行。”
“是!”
…
皇宫中又下起了雪。
在几百米开外的拐角处,几个皮开肉绽的人影躺在板凳上,旁边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玄衣兵,看样子应该是刑部来的,手法很毒辣,其中几个被杖刑的已经不堪重负地晕了过去,嚎叫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姜充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磕瓜子,好不快活。
“姜充,”看不出是哪位伸出一只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他的鼻子道,“卑鄙小儿。”
姜充堆起脸上横肉,将嘴里的瓜子皮朝着那人吐去,蹲下身体,啪就是一巴掌。
几个同僚见了,心中已是愤懑不平。
他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受得住此等折辱,饶是一开始底气再足,现在也没有了气力还嘴,有几个体弱些的,此刻见公孙大人受了屈辱以后,已经接连气晕了过去。
原先那个指着姜充鼻子骂的那位倒是有些魄力,板子一声声地往下砸着,他还是不肯放下手,死死地瞪着姜充。
姜充哪里怕他,冲他作戏般阴笑。
不料没过一会,就见那原本还怒气冲天的文官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姜充的身后,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太,太,太...”
“太什么太,你太奶奶来了,今天也是没用!”姜充一把拍掉他的手。
“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四周皆寂。
姜充还僵硬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忽的,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僵局。
姜充有些微愣地转过头,就见身后一名官服男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半晌,意有所指地开口道:“他的太奶奶来没来本官倒是不知,不过你的麻烦,倒像是快来了。”
男子说着说着,笑眯眯地看了眼身边站立着的同伴。
姜充随着他的视线一同往过去,急忙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了传闻中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
白色大氅下一身明黄长袍,眉目如漆微蹙,似垂眸睥睨众生,遥望时又装下万间草木,含情四顾。薄唇若涂脂,束发戴白玉冠,沈腰潘鬓,长身玉立,气度风雅,卓绝不凡。在听到男子的调笑之词后,投来一个似有若无的眼神。
仅一眼,却是目寒三尺,暗藏深意。
姜充打了个哆嗦,这下不管是躺着的,趴着的,还是坐着看戏的,这会都俯下身子来,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齐齐喊了一声:
“拜见太子殿下。”
宋缊见了没回话,而是站在原地,从下至上轻轻地打量了他一番。
虽然距离很远,但空气里那股难闻的味道始终刺激着他,一时间让人有些反胃。
低着头的姜充不一会就注意到了太子爷脸上细微的不耐。
不好,姜充心里咯噔一声。
他不是皇家近臣,对于这些皇家储位的错综复杂也不太了解,但他也不是个傻的,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忌的就是在别人底盘乱拉屎拉尿的,更别说是皇帝的儿子面前,若是闯了祸,难收场都是轻的,怕是他脑袋都要放置不稳了。
于是他快马加鞭地跑了个旋风步,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太子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又忙道一声拜见太子殿下。
宋缊皱了皱眉,倒退一步。
太子瞧这小胖子面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这也不能怪他,宋缊这一天到晚从早朝开始见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人除了丑点胖点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如何能记得。
姜充观察了一会宋缊的神色,忙会意道:“殿下,小的是刑部刚上任的尚书。”
宋缊“嗯”一声,用眼神指了指后面。
“惩罚的都是不听话的下属,小的不知道殿下正在歇息,这才打扰了殿下,实在是罪该万死,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跟晓得不一般计较,小的立刻滚蛋!”说罢,姜充堆着笑,转头就要唤人。
“等等。”有人叫住了他。
“诶是是,”姜充立马回过头,道,“小的还没走呢,没走呢。嘿嘿,不知殿下有何吩咐?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宋缊闻言,原先也不打算怎么着,现下却觉得一阵好笑,嘴里琢磨了一番他这句在所不辞,淡淡道:“你倒是有心。”
姜充哈着腰说自然自然。
“那些人犯了什么事?”方才那开口的男子见宋缊似是无话可说的状态,笑着接道。
姜充一看,又是一惊。
方才只顾着瞧太子了,竟没注意都这男子也是个人物。
正是陆相府的小公子,陆承。
陆相乃百官之首,权倾朝野,却深得皇帝信赖,陆承则是他晚来得子,因此宠爱有加。
名门望族,又是太子身旁好友,理应傲睨自若,桀骜不驯,没想到交谈下来,一直笑容可掬,相比起太子严肃冷淡的模样,这位陆承陆公子就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姜充笑了笑,对这个陆承颇有好感。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的下午送来了个犯人,后来自己在刑堂自杀了,这些下属们口不择言,想要将罪名嫁祸于小的,小的为了不将污言秽语传入宫中扰了陛下清净,才出此下策。”
“什么犯人?”宋缊脑中精光乍现,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
“啊,是靖王府那边送来的下人,据说是私通了朝庭官员才被送过来的。”
靖王?那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和他东宫的事情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靖王是皇帝身边唯一的胞弟,自从封王以后就远离皇宫多年,因而皇帝也不会忌惮与他,这才得以在这场弑位夺嫡的杀戮中存活了下来。
想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私通官员其心可诛,这种棘手的事,交给皇帝处置是最好的。皇帝想来也没功夫搭理这些无名小卒,靖王面子做足了,戏也演到位了,皇帝自然撒手不管,爱咋咋地,反正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思虑一番过后,宋缊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人。
姜充忙麻溜地带着百米之外的人消失了个干净。
姜充走后,陆承便说辞家中有事,行礼离开。
“殿下,宫那头来信了,”尚久,身后藏身许久的内侍上前一步,悄声道,“有消息说四皇子要亲自去淮阳。”
宋缊顿住脚步。
“…消息传出去了吗?”
“未曾,但是想来明日早朝上就得提了,看他们的样子,这事应该假不了。”
宋缊泰然自若地走进了寝殿,无言地看着眼前缓缓合拢的朱漆大门,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料到了。”
内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件事情都最后都是要解决的,”宋缊坐下身,倒了一杯茶水,淡然道,“无非就是自愿与被迫。”
“可是殿下,四皇子这次要是去了,对我们不利。”内侍皱眉道。
“去不去那是他的事情,父皇是想考验他罢了,”宋缊撑着下巴,脸上没什么起伏,淡淡道,“这件事情从一开始东宫就出局了。”
内侍的眉头又皱了一分。
“淮阳周围是天应山,”宋缊用指尖敲着桌案,轻声道,“那里都是宋明礼手下的兵,还是父皇赠予他的。你说若是我去了,还回得来吗?”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眼角晕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沉。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想提拔四皇子?”
宋缊摇了摇头,指尖停留在半空,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某处角落。
“倒也不然。”
内侍沉默了许久。
夜色催更,万籁俱静,秋意正浓。
宋缊枕着重重心事,缓缓进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