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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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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殿下,外面的文官又来了一波,说是要见您。”
屋内点着熏香,香炉之上罩着琉璃,传来渐渐的暖意,随着外屋一声又一声的通报,原先的交谈声弱了些。
如此同时,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猫发出了糯糯的叫声,瞪着一双圆溜的眼睛,拖着肉墩般的身子躺在一位锦衣少年的膝盖处。
小猫懒懒地打着盹,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似是被外面的动静所扰,神情厌厌地用肉垫踩着少年的衣摆,只露出一个毛绒的脑袋。
“忠国,衣服扯坏了。”少年将微凉的棋子搁置在了下巴上,对着那小猫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道。
白猫在听到这个不甚雅观的称呼后肉垫一顿,圆眼睛眯了起来,伸出舌头舔舐着自己的爪子,直直地盯着宋明礼瞧,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
一旁坐着的好友竟然觉得凉飕飕的。
宋明礼将欲逃跑的小东西放到他怀里,顾自靠到了椅背上。而门外站着的侍从见还是无人回应,颇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处,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那头的宋明礼半阖上眼帘,揉着眉头懒洋洋地问了句:“东宫那边怎么说。”
侍从终于得到了回应,一喜,不过半晌又气馁下来,耸拉着肩膀,“回禀四殿下,东宫那边还没消息。”
倒是那头的好友按耐不住了,疑惑道,“已是午时三刻,太子还未出门?”
“出了,但是没消息。”
“没反应?”
侍从点点头。
好友看向宋明礼,就见对面那人此刻已是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瞌睡的模样。
“看来,我家太子哥哥是不准备插手了。”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猫。
好友没搭话。
近日朝堂上,对于淮阳百姓迁徙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原因很简单,淮阳决堤改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淮阳以北地区衔接着大周境内最大的一片荒地,这片荒地原先也不要紧,可巧就巧在荒地的后面,住着数以万计的农民,这些农民自正和年间起就扎营于淮阳边,靠农田种植和河水运输来维持生计,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搬动的,就算皇帝乐意,他们也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
再说真的要改堤,又该如何征收劳役呢?
于是乎,政事堂内吵得不可开交。
除了太常伯保持中立态度静观其变外,陆相持着赞同的意见不动摇,至于其他人,一半赞同一半犹豫。
皇帝一直是默许五品以上官员同三省长官共商国事的,秉持着先祖辈“参知政事,参预朝政,参议得失”的响亮名号,于是总能看到政事堂内,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皇帝一个人倒是落了个清闲。
但是这些个文官又不是吃素的,本就是弱肉强食以大欺小的年代,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在这其中展现的淋漓尽致,通常遇上这种说不好就要掉脑袋的麻烦事,那些个可怜的小官就会被拉出来挡刀。
以至于吵了半天还是没吵出个头绪来,此情此景,可以说是百鸟争鸣。
除了这些大小官之外,那旁人呢。
大周的后宫里,皇嗣相较先帝那一辈而言是稀缺不少的,朝廷官员们各自拉拢结派,大都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从始至终不动摇的太子党羽,这部分人的地位很微妙,待遇也总是起起伏伏没个准。
太子在位十余年,有过两次最为显著的功绩,一是提出了广纳谏言的主张,二则是建立了长安街街首的留言板,这两件事听着不轻不重的,其实给大周未来数年的发展都树立了里程碑似的进步,不仅广纳到了贤士,也时刻警醒着在位的高官,官官相扣,互相监督,自然是少了许多贪污。
因此太子在位时虽算不得受宠,但在百姓心中却有或多或少的威望在,太子殿下的名号在京城也算得响亮。
另外一波人,正是跟着与太子对立的四皇子。
四皇子宋明礼年仅十七,生得乖巧温润,处事圆滑,不似太子那般张扬,为人处事都比较谨慎乖张,与太子的文采来说或许没那么有优势,但擅长武学,对于兵法这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皇帝念他年纪尚小却有如此造化,十分地宠爱他,不仅如此,宋明礼的生母卫氏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叫谁谁不跟着吃香呢。
这些官员们迟迟不肯上报结果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等着这两个人做决断。
皇帝的用意显然是想考验他的两个儿子。
这场戏,既然开演了,那么不达到目的,皇帝本人是不会罢休的。
与此同时,众望所归的四皇子此刻仍待在屋里下棋。
对面的好友脸上笑意依旧,内心已经开始骂娘。
宋明礼的棋,那下的叫一个迂回婉转,惊心动魄,绕是好友想给他面子,也于事无补。
好友眼睁睁地宋明礼收回了第五十颗悔棋:“……”
“哎,”宋明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任兄莫怪,这许多天不下棋,生疏了。”
好友:呵呵。
“也不知此行一去,什么时候才能与任兄这番共探棋弈了,”宋明礼撑着脸,叹着气。
“四殿下此言差矣,这棋,早下晚下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人。”任宁笑道。
宋明礼摇头。
“殿下何意?”
“怕是,”棋子不轻不重地落下,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异常清晰,“有去,无回。”
任宁笑意减收。
“殿下是说,太子会出手?”
宋明礼却是笑了,“他出不出手,我却不知。”
任宁一头雾水。
“我只知,这一去,绝不会轻易回来。”宋明礼抬起头,看向窗外。
任宁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就见屋檐外翘起的角上,圆润的露水荡漾着滴落,声响清脆,墙脚数支被雪压弯了的梅开得正艳,鲜红的花蕊被敷上一层雪白,竟愈发显得夺目。
而墙的另一头,几丈高宫墙的东宫之内,一片安然。
宋明礼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将视线投到棋局中去。
良久,细长的手指无意似地展开,白棋脱离。
啪。
须臾数年的故事,正式拉开了章节。
...
与此同时,同一片天地,竟是两番场景。
长安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衔接着皇宫的别院,也有皇家街的说法,不仅热闹新颖,还有山水奇景,是不少贵族子弟爱来的地方。
说起繁华,这就要不得不提长安街的三大“乐”馆,分别是花样最多,门槛最低,但是美人云集的烟香阁,这个地方消费比较低,纨绔子弟比较少,是文人墨客爱来的地方,装饰朴素风雅,相对来说没那么奢靡。
烟香阁后面就是著名的宫乐楼了,位居江堰的末尾,后方是树林,因着来头较为特殊,装修也要繁琐些。
最后是花楼,这地方没什么特别的,相对烟香阁来说没那么馥雅,也没有宫乐楼的喧嚣,倒是点心挺出名的,以至于不少去那里的客人都是食客,奔着吃东西去的,到后来干脆把大堂改成了美食厅,不想生意爆火,回头客络绎不绝,把掌柜弄得啼笑皆非。
这三馆之中,宫乐楼是老大,其次是花楼。前者主要以赌场闻名,来往的大多非富即贵;后者胜在人多,更接地气。
众所周知,在长安街这块地盘上,宫乐楼与花楼是死对头,两处装修全然不同的大馆相邻而望,临河而栖,却从无来往,这也就导致了前来寻乐的客人也泾渭分明,各自踏进不同的门,鼻孔互瞪,谁也瞧不上谁。
守门的小厮若是看出来人是对门的熟客,莫说这边进不去,去了那边也要被冷嘲热讽一番。
宫乐楼有两名掌事,一位名唤纪词,京城富商之子,生得是一副干净温润的书生模样,脾气却十分暴躁,不近人情。但尽管如此,纪词凭借着斯文俊俏的外貌和优越的家境,却颇受女子们的追捧,任谁见了他,也得喊声纪小公子。
而纪词唯一的同事,名唤玉瑶。
两人都生了一张好相貌,玉瑶不似纪词那般瓷玉般精致,但胜在那一身磨人的气质,身材窈窕,常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衣穿梭在三楼的楼梯与门第间,风情十足,总惹得些好色的男客人紧巴巴地跟上去。
而纪词虽生的好,人却是没那么好接触了,不过也有人也稀罕他那副高高在上什么也瞧不上的模样,总是忍不住了也要上前去吃几次闭门羹,吃多了也不恼,毕竟美人生气起来也是一道风景。
这几日长安街的后街又是热闹异常,还没天黑,宫乐楼已经聚集了一大批门客。因着宫乐楼是戌时三刻才开门的,这些人都没进去,而是聚在一起,指着二楼的阙口处摆放着的一块巨大的蝴蝶雕塑。
通体晶莹透明,双翼齐展,薄翼上的纹路用金丝勾勒,若隐若现,渡着傍晚的残阳,竟能透出斑驳的光圈。
看呆了一群客人。
纪词站在那雕塑旁,胸有成竹地看着楼下众人痴呆的目光,一时间宫乐楼的门前都堵得水泄不通,当天下午就上了长安街的留言板榜首,前来观摩的客人络绎不绝,比肩接踵。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花楼已经开张吆喝,但此刻客人大多堵在宫乐楼的门前,一时间并没有客人往这边涌来,门口招揽的姑娘遥遥瞪望着这头的热闹,吹着风,显得灰败不已。
纪词就这么得意了许多日,把花楼的生意赔得不轻,然而好景不长,第三日,当他笑咧咧地又一次上到二楼时,笑意僵在了嘴边。
他眨了眨眼睛。
阙口之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蝴蝶雕塑!
镇店之宝被偷了,纪词难以置信地看了许久,浑浑噩噩地下了楼。要知道,宫乐楼这么多年在他们的管辖下,可是连斗殴生事都不曾有过,几时遭到过被行窃一事!
他每下一层楼梯,怒意便更盛一分,待他走到门外,已是怒不可揭。
要是让他逮到是谁,一定要那人不得好......
纪词黑着脸走到门口,来势汹汹地左右观望着,忽的定格在了某处,一个“死”字卡在他喉咙里还没涌出,生生地卡住了。
他呆若木鸡地转到左手边,就见前几日还灰头土脸的花楼此刻门庭若市,而他心心念念的蝴蝶雕塑,居然就这么被光明正大地摆到了花楼的大门前。
纪词站在原地,良久,仍是不敢置信。
因蝴蝶雕塑而来的客人们也硬生生地被挪了个地方,站在花楼的门口指指点点,更近距离的观察下,甚至有人伸出手来抚摸。
“一次一两,上手的再过来加一两,这边交钱,不要拥挤。”前头理事的姑娘煞有介事地吩咐着,旁边一个同样打扮的伙伴正低着头收钱,好不快活。
纪词还是没敢相信。
当天,连长安街街头留言板的榜首都连夜从“宫乐楼惊现蝴蝶雕塑,惊”改成了“花楼惊现蝴蝶雕塑,惊”。
说起这留言板,产自五年前的一场谏言大会,由当今太子殿下亲笔题字,秉承着“广纳贤士,广纳谏言”的理念,成为了长安街上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线。
清晨人们起床劳作时,都会到街头去看一眼,有想要瞻望太子殿下惊鸿之迹的,也有对八卦十分关注的,更有一些商家会自行买通留言板的板块给自己招揽生意的。
总之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汇聚的人群都使这块地方成了街道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宫乐楼的客人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许多,就在纪词还在自我恢复的片刻,花楼的侧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在纪词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转过来的那一截儿脏兮兮的下巴尖和圆溜的眼睛,头戴一顶七色补丁的破帽,一身仿佛从泥水中淌过一般脏乱,手里抱着个木制的算盘,正算的入迷,在看到远处的纪词投来恶狠狠的瞪视以后,慢吞吞地低下头来,腼腆一笑。
“进账五十两,加四两...”纪词似乎听见了那人嗫嚅着算账的声音,脑袋一昏,当场气晕。
当他颤颤巍巍地醒来时,正是玉瑶命人将他抬上了三楼,他对着玉瑶竖起一根食指。
玉瑶瞧着他支离破碎的眼神,疑惑了。
半晌,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几丝崩溃的吼声响起:
“老子要和谢临告状,今天不是庆周死就是我死!”
玉瑶摇了摇头,捂住耳朵远离了他。
纪词嘴里的庆周正是花楼的老板,两人年少时相识,按理说应该是惺惺相惜才对,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两人各自掌事以后,就像互相刨了对方祖坟一般,彻底杠上了。
前几年宫乐楼在门前挂对联,小赚一笔后,对面的花楼连夜将对联挪了个位置,第二天敲锣打鼓迎新年。
又前几年宫乐楼办开罗宴,消息传出,热火朝天地布置了一番,前一天晚上将要用的桌椅装饰摆到门口,第二日全都消失不见,纪词气得又昏过去,对面的庆周哼哧哼哧地抱着算盘,喜气洋洋地挂上了“开罗宴”牌子。
再前几年宫乐楼卖书画,将名人真迹大大方方地挂出来摆了满墙,纪词有备而来,从半夜子时受守到天明,终于在公鸡报晓时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逮住了那人的领子,恶狠狠地拖上来揍了一顿,丢出门外,回到房间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
第二日他神清气爽地起床下楼,看见楼下的场景,揉了揉眼睛,就见脏兮兮的庆周一瘸一拐地抱着从墙上拆下来的最后一幅画,趔趔趄趄地抱出了门外。
纪词急忙追出去,就见被揍得脸圆圆的庆周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副巨大的画卷,在收到纪词的注视以后,人畜无害地转过头,眨了眨眼睛,忙害怕地缩着脑袋走进了花楼。
纪词被他的厚脸皮彻底震撼,一路昏昏沉沉地被抬上三楼,脑子气得嗡嗡作响,似有几百只要死不活的蚊子在闹,他有气无力地伸手捂住。
...
“醒了?”
纪词睁开一只眼睛,看见来人,又闭上,应了一声。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咳嗽了几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这才下了地。
说话的是一位约莫十九左右的少年,身后正围着玄青色的狐皮大氅,更衬得一张凝脂般的面容肤白若雪,此刻他正懒散地靠坐在长塌之中,身姿略有些单薄,一双深邃狭长的双眼即使在没有表情的时候也微微挑着,平白添了几分凌厉。
他的眼睛很特别,特别到能让人过目不忘,因为那是一双天生的遮瞳眼,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去了瞳孔内大半的风景,让他这个人看上去靠不近也摸不透,徒生出一抹距离感。
正是谢临。
巨型的长桌上摆放着一块透明的琉璃罩,罩中是一个珊瑚做的器具,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精巧树枝和花片,一个黄金色的长条物体将身子环绕在树枝之上,吐着长信,看上去有些瘆人。
一截细长白嫩的手指微微划过那物的脑门,挑逗般打着圈儿。
谢临用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右手手腕上带着一圈白纱,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衬得一双玉手更为修长,有种异样的美感。
纪词看着那玩意,打了个冷颤。
他最讨厌会动的虫子!
“你就不能管管那个死乞丐,三天两头闲着没事干影响我生意,我真受不了了,他要是不走,我和他没玩!”纪词拍塌而起。
谢临将两只手交叠着撑在下巴上欣赏着自己的小玩意,闻言缓缓道“他任务完成的不错,我管他作何,再说...”
谢临任那物缠到他的护腕上,背靠在毛毯中,衬着一张脸愈发明艳,在听到纪词的话以后,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们每天互相念叨着彼此,我以为你们感情不错。”
“......”
门口消失了许久的玉瑶无声地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东西七七八八地放置到长桌之上,末了好似想起什么,转过头去,对着谢临低声问了句,“明夜进宫?”
谢临想到什么,笑容敛了些,侧着脸看不出表情。
“嗯。”
“留宿?”
谢临摇头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入珊瑚中,神情变幻莫测,半晌对着玉瑶的脸,轻笑了一声,纠正道:
“陪寝。”
玉瑶想到什么不该想的,对上谢临这张笑得不太友好的脸,脸上的表情丰富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