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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演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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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时,群臣之间意外的有些沉寂,面对皇帝的责问也不似前几日那般铿锵有力奋起反抗,一个个都跟焉儿了的黄瓜似的,抬不起头来,而面对这般场景,皇帝倒也没有龙颜大怒,只是无声地与众人对峙着。
其实这赋税徭役之事,原也算不上是天大的事,无非就是皇帝下达征税令,由各省的高级官员拟定律令拨款给手下的大小官和二十四司,二十四司转交给手下的地方官员,最后交到老百姓手上。
只是这拨款一事,原先就要经过重重官员之手,上面的官自然是能拿的多少拿一点,分到地方官手上的,已是缺斤少两的货,更不用说百姓之间还分个高低贵贱的,等到那些真正穷苦撂倒的百姓拿到手里,已经所剩无几。
这种潜在的问题并不是从大周这一代才开始的,而是世代朝官都会存在的问题。
皇帝这钱给着,心里也瞧着,但也不能怎么办。毕竟要说是大错,倒也算不上,无非就是些无伤大雅的把戏,只是时间久了皇帝心里总会有些不满在,这心里的不痛快就等着某些笨蛋露出老鼠尾巴来,被皇帝宰上一笔。
这种敏感的时候,最积极的人定然要被怀疑,于是群臣们只能静观其变,先听听那些反对意见,然后伺机而动。
双方对峙之际,一个身影毅然决然地走上前,打破了这片僵局。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问道:“哦?有何事柯儿不妨说来与朕听听。”
柯儿正是宋明礼的小字。
“父皇,儿臣愿亲自前去淮阳。”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宋缊动了动耳朵,转过头去看着地上跪着的宋明礼,没说什么。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宋明礼演戏,惊觉对方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戏之余,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哦?这是为何?”
宋明礼早有准备,坦然道:“父皇,儿臣认为,淮阳的修建实属必然,但是归根到底,淮阳距离大内远在千里外,若是要修建,定然要严加看守,儿臣自然不是第一人选,只是心中想为父皇分忧的心情实在急切,确也想前去涨涨见识,以便日后为父皇分忧。”
皇帝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瞧了他一眼,思虑过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淮阳此去,怕是有些时日才能回来,你可想好了?”
“父皇,儿臣不怕,能为父皇和百姓分忧,本就是儿臣该做的。”宋明礼诚恳道。
皇帝闻言,终于满意地笑了,众人高悬着的心也终于跟着收回了原处。
宋明礼这一举,既解决皇帝的麻烦,也消除了众臣们的疑虑,更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失得当,还给足了皇帝面子。
皇帝皆大欢喜,大家皆大欢喜。
当然,有人欢喜有人忧。
下朝后,一直默默无闻的公孙舍意外的发现,周围原本还算得上安静的官员们,此刻正愤慨激昂的小声议论着什么,嘴里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
“四皇子此去,怕是太冒险了些……”
“也不尽然,依我看呐,四皇子的做法,应该是在自我历练才对,毕竟他年纪尚小,与太子的资历比起来,还是少了那么一些。”
“话是没错,可要历练也轮不到他去吧,这不还有……”
“太子前些年不是已经去过了?看起来效果也不为显著,想来陛下也在琢磨着没想法呢,四皇子这举动正和了陛下的意啊。”
“我看倒未必,四皇子得宠又懂事理,陛下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没想法一说?”
“可得了吧你,揣度圣心,小心你脑袋没了。”
公孙舍正伸着脑袋听得起劲呢,谁知身前那个矮胖矮胖粘着胡须的老官突然没头没尾地叹了口气,吓得他脚下一歪。
就见那老头摸着胡须,颇为沉痛地说道:“看来是人老了,如今这陛下的心思,着实也猜不透了。”
他的手下只是跟着应和道:“陛下气度恢弘,廉政勤政,自然有我们这些人想不到的东西。太子得陛下真传,定然差不了。”
老官白他一眼:“我何时说太子了?”
手下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那老官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瞧了一眼身前杏黄色的身影,摇头道:“太子于陛下,终究是嫩了些。”
公孙舍看着他们大言不惭地嚼舌根,丝毫不觉得羞愧,心下五味杂陈。
大周向来重视言官,因此像这般大胆议论皇家的话题向来不绝于耳,这些个老官一个个跟人精似得,小辫子甩得快收得也快,连把柄都抓不到,更不用说这是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
公孙舍突然有些同情太子了。
一面要承受着皇帝的猜疑和苛责,一面又要默默忍受群臣的嘲弄和批判,不仅如此,还得分出神来对付与之不分上下的四皇子,更不用说,还有旁的干扰了。
先皇后逝去多年,高家也倒台多年,如今太子身边连个依靠也没有,就连最疼爱他的太后也在多年前病逝了。
这样危险又孤立无援的处境下,太子是以何来撑下去的呢。
在这般哄闹中,他一人孑然而立,将那些喧嚣声都通通挡在了身后,泰然自若地走在前头,就好像这般熙攘的世俗都不能将他晕染,他高高在上,遗世独立,遥远得很不真实。
公孙舍见了,在心中对太子殿下的佩服又默默地多了一分。
这决绝的背影,这不卑不亢的步伐,这……突然转过来的脸庞。
公孙舍尴尬地发现,看着看着,自己不小心尾随了人家一路。
看着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屋檐与朱漆大门,赫然是呈现在面前的东宫。
宋缊疑惑地看着他,还以为是这人有话要与他说,瞧着倒是面熟,但叫不出名儿。
其实说来也搞笑,旁人眼里太子这漠然处世的背影倒也没那么玄乎,单单是因为他今早没有睡饱而已。
要说原因,那就是昨夜气得没能睡着,现在急匆匆地回去,只想赶紧睡个回笼觉。
公孙舍尴尬之余,原本想找些话来寒暄一番,还没说完话,就见后面的大门悄悄开了个缝。
狭窄的缝中,他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他定睛一敲,这才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打量。
美丽而狭长,就像一只戴着面具的蟒蛇,正在危险地寻找他的猎物。
公孙舍吓得连下句都忘了说,一时间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站着的太子此刻更疑惑了,正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半句。
公孙舍这才发现,随着他停留的时间越长,太子看他得样子越入神,周围的空气就要冷上一分。
他这才恍悟到了不对劲,弯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宋缊颔首。
“你是?”
公孙舍忙道:“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是昨日那个,额,在后院的...”
宋缊看着他的衣裳研究一会,这才哦了一声,想了起来。
竟是昨日他碰见的那位被打的官员。
公孙舍大抵也意识到了这话题挑起的有些尴尬,且他总觉得太子在想起来以后,眼里总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意识到昨天自己狼狈的场景,公孙舍埋着头想死的心都有了。
“殿下,臣,臣...”
宋缊皱眉。
“臣,”公孙舍难堪地看了他一眼,狠下心来闭上眼睛,道,“昨日与殿下相遇,欣喜不已,还未自荐,微臣,微臣名唤公孙舍。”
宋缊这才了然,是想与他结识的。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倒是见过不少想被拉拢前来讨好的官员,大多是宴会上有意无意地露个脸,事后让自家人送礼,讨个眼熟,这般跟着他一路过来,见到他直接就报了姓名的,还真是...头一个。
不过这宫里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多了去,他一时也懒得多想,若不是真能用得上的人物,他多半都记不住几个。
于是他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就见公孙舍喜笑颜开地抬起头来,说了一些恭词后,迈着轻快地步伐又走了。
徒留下宋缊愣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出神之际身后传来一声适时的轻咳声,把他的思虑拉了回来。
宋缊这才想起什么似得,转身进了殿。
前院的石凳上,他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身型相对来说有些单薄,黑金色的宫装衬得他露出来的皮肤如凝脂般白皙,劲瘦的腰间用一条枝褐色的锦绣腰封固定住,盈盈可握。
那身影转过来对上宋缊的视线,挑了一下眉。
正是谢临。
宋缊在看到来人后,方才还端着的面容此刻一下子就柔软开来,眼中似有一潭清澈的秋井泛滥,点缀着斑驳陆离的星点,缓缓向谢临走近。
临近年关,近日里的天气总是雨雪纷飞,谢临来得路上,肩上沾了些湿意,宋缊走近后,轻轻替他将雨露拂开了。
“来了?我原以为,你要到傍晚才肯来。”宋缊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谢临是皇帝亲封的王位,但是这个头衔本身来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他祖籍在北齐,自北齐旧皇族彻底埋没后,独独留下了谢临一人尚且存活,原本皇帝把他丢在蛮州由着他自生自灭,后来太子去蛮州“深造”后,顺便也把他带了回去,皇帝自然不会和一个没落无媛的孩子一般见识,索性给了他外室的王位,做一场兔死狐悲的好戏来。
说难听点,就是皇帝根本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有的时候甚至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个人。
谢临倒也清净,没什么麻烦,不用规规矩矩地在呆在一处,在京城中还能玩得乐呵,只不过宋缊身在东宫,能出宫的机会就没这么多了,两人从蛮州回来以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许久。
当然,除了他不能随意出宫外,谢临不常来找他是更重要的一个缘故。
前几日宋缊还在想这人,闲暇之余躺在床上掰手指算着时日,两人已是将近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了,想着想着那张脸,心中就焦急起来,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宫寻他,谢临就来了信,说来他宫里留宿。
那日收到信封时的欣喜,一直保留到了现在,连带着在朝中吃得苦楚,也没有那么酸涩了。
“早些来不好吗。”谢临语气轻轻地回应道。
比起宋缊的笑意,他的反应就显得平静多了。
宋缊顿了顿,点点头,顺着他道,“自然是好的。”
说着,看到对方有些透红的脸颊,想这人一路上过来怕也是受了寒,他特地在起床前让宫女秀秀将暖炉染上,熏满屋子,如今过去这么久了,屋内应该还是暖和着的,便执起那人的手,想拉着他进屋里待会,驱驱寒气。
正要伸过去的手,却没有成功抓到。
宋缊的表情有些凝滞,看向对方,只见谢临也看了他一眼,好似无意般偏过身,意有所指地说道,“臣来得匆忙,还未沐浴,向殿下讨个方便,先洗漱一番。”
宋缊沉默了一会,应了一声,谢临便绕过他,走了进去。
他跟在谢临身后,走着走着,步子就慢了许多。
半晌,他坐到窗边,听着屏风后传来的袅袅水声,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缓缓地阖上眼帘。
明明身处一地,他却没了那边欣喜,只觉有些落寞。
这种失落与欣喜撞击的错觉感,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明显。
他盯着屏风后的某处,似是想看出什么来,眼神逐渐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