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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陆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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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府的宴席沿袭着老祖宗的规矩,办得很盛大,前前后后摆的酒桌一路从大堂伸到了门外头,还在正中央建了个露天的小台子,请了远近闻名的戏班子来唱戏。
此刻隔着屏风,摆着一张崭新的清荷花双鸭桌案,陆承抱着手臂麻木地躺在软垫之上,斜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桌案,一阵无言。
他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但太子殿下又一次地挑战了他的极限。
那桌案之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张渲染着墨水的宣纸,那些纸的年代应该有些久远了,边角都泛起了蜡黄,中间水墨的地方却是被保护的良好,字迹依旧清晰。
正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贺礼,太子自己小时候写的字画。
陆承想,这大概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吧,也不知道他要这些字画,是要拿来欣赏呢,还是要拿来收藏。
宋缊这么多年送过他的礼物不多不少,怎么说也有十几件了,每一件都送得陆承哑口无言。
六岁的时候送过他自己用过的砚台和笔,七岁那年送了他一张东宫水池里的水仙,当然,是枯萎的那一朵,与其说是送礼,陆承觉得太子更像是往他府里扔垃圾,但他又不好意思不要,毕竟这是殿下给他的,他是没有说不要的份的。
这些东西怕不是只有太子本人觉得是宝贝了。
于是陆承默默地忍受着这些垃圾摆放在自己房间里许多年,还是得笑着脸面对太子殿下,就连骂脏话都得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生怕被听见。
做人难矣,做臣子更难矣。
陆承叹了口气,末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什么似地,又乐呵乐呵地下了床,美滋滋地翻了翻桌子上的纸,翻到一半,他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其中一张不太起眼的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像是不小心参杂进去的,无论是字墨还是画感都比其他几张弱上一些,被垫在下面,如果不是他特地翻了一遍,许是发现不了的。
他蹲下身来,执起那纸张,在掌中缓缓摊开。
...
与其说是一张画,更恰当地说那是一张稿纸,只是零零碎碎地描摹了一遍任务轮廓,周围没有任何批注字样,也没有任何色彩晕染,但陆承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画中的女子。
华中是年少的他跟在女子的身边,个子要稍显矮一些,他的身边是许多童年时的玩伴,可以模糊地确定里面应该也有太子的身影,不然他不会画出来,至于中间那个高高地抬着头,穿着宫裙的女子,正是长公主的嫡女。
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便若无其事地将纸张铺了回去,离开了这个房间。
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陆承被灌得酩酊大醉,连路都有些走不稳了,只得把一边胳膊压在仆人身上,另一只手拎着酒杯正与一旁的人敬得正欢。
“陈大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今后陆某人这小辈,自然还是要靠您这些前辈多加照顾才是。”陆承笑眯眯地喝了口酒,颇有礼貌地回话道。
面前的陈大人喝了不少酒,自脸到脖子都红成了一片,估计脑子都不太灵光了,显然对陆承的话很是受用,大笑着拍了拍陆承的肩膀,又拍着桌子直乐。
陆承被拍得呼吸一埂,心里骂了声娘,脸上还是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一旁端坐着的正是新册封的刑部顾侍郎,低着头瞥了一眼陆承从桌子下面递来的酒杯,上面盛满了明晃晃的琼苏,他又抬头暼了一眼陆承,只听对方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说,好说。”
顾侍郎笑了,低声说着什么,陆承惊恐地瞪了瞪眼睛,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无语地,但现下这种情况他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忍痛道:“好说,好说。”
顾侍郎接过他的酒杯,挑了挑眉喝了下去,于是底下便络绎不绝地递来了酒水。
喝得昏昏沉沉的陆承又找了个柱子靠着,一只手牵着不知是什么名字的侍女,让对方喂着自己吃些绿豆糕好清醒过来。
“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陆承身边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的牌子,脸色惨白地说道。
陆承瞧了他一眼,捂着脑袋正要问怎么了,一见来的人是谁,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小厮对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地展示了一番自己的遭遇,陆承听着听着,赐了他一个白眼,小厮话音一卡,老实巴交地说道:
“太子,太子殿下来了,在路上了,路上了!”
陆承冥想了一会,问道:“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的,还是雄赳赳地来的?”
小厮认真地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场景,答道:“是雄赳赳气昂昂。”
“......”
此话一出边感受到空气中有半分的凝滞,陆承有些便秘地挥了挥手,这下喝进去的酒是全从他脑门上窜出去变成空气了,窜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看来今日诸事不利,改明他一定要换个日子过生辰!
陆承面带微笑地向陆璟转达了小厮的话,陆璟听到这话的反应倒不像他这般苦逼,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小厮,随即就疑惑道:“这...太子怎的亲自来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陛下要召见你?”
陆承微笑着摇摇头。
小厮瞅他一眼,从善如流地对答道:“奴才也不知,不过依奴才看,太子殿下穿得煞是好看,不像是授陛下旨意来暗察民情的,而且太子殿下身后跟的那个侍从手上还带着贺礼,好生大啊,一个人都抬不动,奴才亲眼看着那可是四个人一道搬过来的,许是特地来拜访咱们少爷的?”
陆璟斜着眼睛暼了陆承一眼,陆承依旧淡定地摇摇头,陆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拍了拍陆承的肩膀,欣慰地说道:“你与殿下到了这般年纪还能维持如此要好的关系,没丢了儿时的情谊,如此甚好,甚好。”
陆承在心底苦笑。
等那个杀千刀的折磨人精来了你就不觉得甚好了。
他与太子童年时就算再交好,如今那情分也早就散得七七八八了,平日里若不是上朝时碰见,私下见面少之又少。
太子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绝对没有好事。
陆承正叹着气的功夫,外面已是传来了稳重的脚步声。
他还未来得及逃命,就被身后那一声低沉的男音揪住了后脖颈。
“陆叔,吾深夜拜访,多有叨扰啊。”
陆璟等人听见这声音后,还没等见到来人就连忙离开了座位,就见来者身姿欣长,着一身白金色便衣,束发戴冠玉,雅人深致,笑意淡淡,正负手而来。
陆承想,这货要是心里没兜着圈儿,定然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更别说对你笑呵呵,所以每每太子殿下笑得春风得意时,就是他被兜的时候。
他站在陆璟与李氏的身后,面上还是微笑着。
陆璟等人正要跪拜,就被宋缊拦了下来。
“不必多礼,”宋缊笑道,“今日吾是不请自来,陆叔不用过于拘泥。”
陆璟显然对太子这声“陆叔”十分受用,许是想起儿时的太子也曾这样唤过自己,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不少。
“太子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殿下肯赏脸前来,自然是我陆府的荣幸,何来“不请”一说。”
宋缊笑了笑,与陆璟寒暄了一番,最终在门头的位置落座。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此刻已经算是宴会的尾声,大多数前来拜访的大臣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还聚在一起的小厮们十分识趣地退了下去,如今整个大堂便只剩下宋缊,陆璟,李氏和陆承。
陆承就不用说了,陆璟和李氏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那时候太子与陆承关系交好,太子来府上玩也成了不怎么稀奇的事,再加上小时候的太子也不像这般规整,还是有些淘气在的,陆璟与李氏也没有刻意地回避他的身份,反而对太子比对陆承还亲,太子在人心隔肚皮的官场和后宫呆惯了,自然也觉得厌烦,于是和陆承一起回家吃饭游戏,成了他每天最轻松的一件事,虽然天生的警觉作祟,但到底对陆璟和李氏,他到底是有几分尊敬在的。
陆璟与李氏正谈论着两人儿时的笑话与趣事,例如太子与陆承儿时如何调皮,吃饭吃着吃着就要互相打架云云,顾忌着太子的颜面,大多都挑了些陆承的糗事来说,绕是陆承脸皮再厚这会也有些笑僵了脸,背过身来抿了抿僵硬的嘴,实在不太想去听自己的长辈讨论自己几时尿的床,几时走路摔下的楼梯。
宋缊半边手撑着脑袋,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只是讲到了有趣的部分,他就跟着笑了几声,随口附和几句,众人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对话进行到一半,宋缊抬起头,与陆承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
一闪而过的戒备,宋缊没有错怪,倒也不觉得意外,他笑了笑不予理会,默不作声地撇了撇四周。
陆承随着他的视线跟着四处乱瞟,渐渐地他被对方漫无目的的扫射惹得有些发毛,正有些无语得时刻,这才发现四周有一瞬间凝滞的安静。
陆承转过头,方才看到陆璟与李氏都止住了话头,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看,他暗道不好,似乎该轮到他发言了,可他刚刚光顾着和太子殿下打太极,根本没把这边的事听进去,支吾了半天没答上来,陆璟责备似地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道:“你这孩子。”
宋缊好笑地看了他一会,朗声打了个圆场道:“无妨,陆叔,想必陆老弟酒后昏了脑子,方才又见到吾带来的贺礼,心里好奇得紧,如此想出神了,也是情理之中啊。”
陆李二人被这话逗乐了,跟着笑了起来,气氛这才又回到了原先的融洽。
陆承暗自咬牙。
他好奇个屁。
宋缊每年定时给他送的字画,连署名都是一模一样临摹上去的,莫说他有什么期待了,留着一堆放在家里想扔又不敢扔,他苦恼都还来不及。
如此抠搜的太子,他要是还敢好奇,他就咬死他自己。
宋缊把陆承背对着自己翻的白眼尽收眼底,满不在意地接着道:“既如此,吾也不兜着弯儿了,原本还想送给陆老弟一个惊喜,陆老弟这般心急,那就呈上来看看吧。”
“是。”
应声而下,原本守候在门口的众人便走了上来,在屋内众人的注视下,秀秀鞠了一礼,抬手掀开了那块黑布。
哗。
黑布落下,屋内众人的吸气声清晰得异常。
陆承在看清那东西之后,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秀秀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性格,对于众人这番变化莫测的表情,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吩咐侍从退了下去。
那是一块红木云母镶嵌花卉四条屏,通体呈晶莹的朱红色,屏上由各种花卉作装饰,都不是特别浮夸的款式,素雅而明媚,映衬着褐色的朱石,反倒相得益彰,花卉上皆被抹上了透明的凝霜,既保留了原本的美丽,又不破坏其颜色,白玉色的霜浆粉饰在朱石上,呈现如粼粼的波浪。
它被安静地放置在堂前,好似一位温婉素丽的女子,不可方物。
这是前几日在长安街上被拍卖的珍品,全京城乃至天下再找不出可以与之媲美的云屏,拍卖时各路收藏者与围观群众围满了楼底,最后以四万两黄金的高价被人收走,引起了一阵唏嘘。
陆承不知太子是从何寻得这块宝物来的,陷入了沉思。
他朝前方看去,才发现宋缊一直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早有准备。
...
这花卉屏,除了本身价值连城外,引得众多文人墨客驻足的另一原因就是,这屏乃是几年前长公主嫡女,也就是京城第一才女申书莞,一手制成。
赐名,念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