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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都江堰 ...

  •   宋缊执起笔,垂眸看着桌上放着的这一纸白,缓缓眨了眨眼。
      半晌,他手腕轻转,笔尖一弯,在那纸上落下一个“好”字。
      他将信封装好递给秀秀,站起身来,换上了外衣,出了宫。
      再过段时间就是春节了,一年一次的重大节日,因此宫里也比较热闹,下人们忙着布置,皇帝也难得地给他们放了几天假,宋缊也就没有什么活需要干了,这才换上了平日里先少穿的便服。
      民间的节日总是举办得很隆重,不像皇宫那般敷衍,事实上除了那些皇家宴会和除夕以外,宫里是不太重视节日的,道理也简单,皇帝身为皇帝,坐拥四海耳听八方,但也同样被八方所听,若是过于铺张浪费肆意宣扬,不等百姓们不平衡,皇帝手下那些言官的唾沫水都能把皇帝淹死。当然了,说归说做归做,皇帝不可能委屈自己,该有的样子要做好,该给的面子要给齐全了,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像这种普天同庆的节日就是大好的机会,既能抓准机会自我享受一番,又能接机处理掉很多以往不太方便的琐碎。
      民间就不同了,大周的人民都很爱热闹,但是又不能挨家挨户地每天聚在一起不干活。热闹这东西要适当,但又不能太隆重,于是这传统节日就成了人们找乐子的好去处。
      一眼望去家家户户的门口皆挂起了红红绿绿的灯笼,一路从城西到城东摆满了摊位,各家商贩的小饰品小玩意可谓是精美绝伦,惟妙惟肖,路过的行人络绎不绝,开口皆是赞叹。
      大概从这儿走过,才能真正感受到这年味儿。
      他沿着墙头一路出了宫,沿途各路烛火交相辉映,大有灯火通明的阑珊意味在。
      沿着东桥头往里走些,有一条数十米宽的江,到了夜晚时分,月光洒下来的时候,江水里就会泛滥起一阵忽明忽暗的青色,远远望去就像是几颗上好的翡翠镶嵌上去似得,随着江水的波浪肆意翻涌,应和的江口的走马灯,正闪着晶莹的光,印在过路行人的的脸上。
      那片江唤做都江堰,临界在岷山江出口处。
      都江堰的旁边就是民间常说的夜市了,也是这附近一块最大的夜市。
      大大小小的摊子沿着江水岸铺了满地,上面摆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可以说是应接不暇了。
      宋缊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锦衣,同十一沿着岸边一路观赏了个遍,倒是开了眼界。
      “哇,你快看那边!”旁边传来一女子惊叹的叫声。
      宋缊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竟是那深色的江水中混杂着一片青绿色,朦胧间有些看不清,但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江水中央和着那片青绿,正支起了一座数十米长的小桥!
      “...果真好看,”宋缊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半晌才喃喃地自语道。他孤身一人负手站在江边,由着那混杂着月光的浪花渐渐拍打在他的衣袖上,似是想挽留他。
      “是呀是呀,”一旁不知是谁应和道。
      宋缊转过头看去,是个半大的女子,煞是俏皮地说道,“听说都江堰的霖桥奇观一百年才能出现一次呢,竟然被我遇上啦!”
      与那女子结伴而来的友人闻言点点头,笑道,“雨水双木霖,有江的好意头,据说要是能和心爱的人一起走到桥上面,就能百年好合,永世不分离了!”
      他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是青涩却又坚定的爱意。
      宋缊只微微看了眼,他二人皆身着朴素的服饰,应是从城外来的游人,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对方,仰头望着漫天的星光,似要入之融为一体。
      宋缊想,若他生来不是这般身份,此般年纪应当也寻得一良人常伴左右,成家立业,偶有闲暇时光,便像他们这样并肩游行,寻世间尔尔。
      不是像这般,独坐高位,身无一人伴他同行。
      终究是奢望了。
      宋缊看得眼酸,别过了头去,沿着河岸边铺着的青石板砖往桥里面走。
      大约是入了冬,江水里的青石块也是凉的,隔着鞋底还是能感受到阵阵寒意,还有扑腾到脚边的江浪花。
      走到了石头路的尽头,就可以沿着实木往桥上走了。
      此刻已经接近亥时末了,但是桥上来往的人还是很频繁,大多都是成对的,也有几个是母亲带着孩子来保平安的。
      宋缊跻身在这些人群里,那些人的脸上亦有欢喜亦有忧,各自说着心里话。漫天的星光、璀璨踩在脚下,可是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念起来好久都没有人陪他走过路了。
      这座桥好像很短,不一会那棵梧桐树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他才发现,原来远处望着的像星点一样的光亮,其实只不过是灯笼里燃放的蜡烛而已。
      而那些燃尽了灯柱的灯笼,就会被取下来,然后随着火星一起烧起来、直至消失。
      这其中的种种解释,只在人们的一念之间罢了。
      宋缊依葫芦画瓢地取来了纸笔,灯笼壳,然后靠在桥桩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寥寥四字就好像刻在了上面一般,随着墨水渗透到纸蕊中。
      似乎这样就象征着他们也能永远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完后,他又在灯笼的另一面写了他母亲和祖母的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缨,”他想起祖母和徐谋士年少时的教诲,缓缓道,“在世事清明之时,可以尽绵薄之力为民造福,若是反之,但求自保。”
      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
      这是祖母对他的期望,亦或者是嘱托。
      所以,他名唤为濯缨。
      可他生在东宫,他是太子,置身事外于他而言是一种奢侈,是一种渴望,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走不出这局。
      年少时他尚且稚嫩,比兵法他无法做到宋明礼那般与生俱来的天赋,若是比文,他尚且还有几丝希望,可是那时陆承站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讽刺过他,百无一用是书生。
      陆承那时与他还是好友,却次次用这般尖酸的话来讽刺自己,虽然他知道身为自己的好友,陆承是想让他弃文习武,可是他执拗的很,不肯听陆承的话,并且每每听到这话,就会狠狠地给上对方一拳。
      年少时的太子殿下就像是一头无所畏惧的小刺猬,谁的话都不爱听,谁要是武逆他不顺从他,他就欺负人家。
      可是尽管那时的自己再过无法无天,他还是会因为旁人的质疑而对自己产生疑惑。
      一生无用,是过错吗。
      太傅猜不透殿下的心思,也不敢妄论太子的过失,于是那时,他对着年仅十岁,却严肃模样的太子如是说道:
      “随遇而安。”
      小时候的他无知又无畏地活了许多年,对自己有许多的希冀,也曾懊悔过因为不懂事所犯下的种种过错,虽然那时的他懵懂不知趣,可到底他还是怀念过去的,因为那时的他对自己尚有考量,对未来尚有念想。
      越长大越发现,原来他的人生从来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然而在蛮州昏不见天日的绝望里,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少年,陪在他的身边,他美好而又遥不可及,日日夜夜浇灌着自己那颗破烂分裂的心,起初他觉得尝到了甜头,便不肯放手,时光荏苒,少年早已融进了他的血液里,汲取着他的气力,支撑着他支离破碎的希望。
      他为那个少年建起了一栋小房,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心尖上,保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伤害。
      他不介意谢临曾是北齐的皇子,他也不介意那人与大周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想让谢临和他一起回去,回到他的故乡里。
      可如今他回想起来,他的不介意,到底也是自私的。
      盘旋在他心底的思念与爱慕,疯魔似得涌上了心头,终是趁在两人喝醉的夜里,破罐子破摔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那一刻谢临震惊的眼神,还参杂着,那一抹厌恶。
      那个他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挥之不去,也无法面对的厌恶。
      可那时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顾得上这些。他只是一遍一遍地表达自己的爱意,那人要做什么,他就拦什么,那人要结亲,他就下令制止。
      那天晚上宋缊站在窗口的围栏旁,煎熬地忍耐着对方的冷漠,四处什么声响也没有,他感受着冰凉的窗纱吹到自己的脸上,像刀割一般难受,他渐渐闭上了嘴巴。
      从愤怒到失望,羞涩,期待,最后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他开始变得无措。
      他一向捉摸不透你情我爱这一事,也不懂得怎么去强迫别人,若是这人铁了心不愿意接受自己,他要怎么办呢。
      “嗤。”他听到那人从嘴巴里发出一声嘲笑,瞬间就面红耳赤,尴尬得不能自已,他慌忙抬头望去,却见那人的表情冷淡得异常,那双好看而又摄人的眼睛此刻不知看向何处,似乎全然没有想回答他的意思。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走还是说些别的。
      就在他犹豫不定时,却听得那人说了句“行啊。”
      宋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品味了一番对方的回复,才知道谢临是在答应自己的话。
      谢临站在离他几米远的青石阶上,一只手撑在半边膝盖上,整个人懒懒地半躺着,另一只手有些不稳地拿起了杯盏,将酒水送入口中:
      “殿下若是有意,微臣感激不尽。”
      这是谢临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臣”,先前因为两人看不对眼,在称呼上也就没有特别强调身份之别,大多数时候谢临都不怎么唤他,直接以我自称。只是这一次,宋缊听他说的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谢临转过头终于看了他一样,缓缓地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
      看了看天色,宋缊识趣地裹紧了衣裳,打断了自己脑海中不断播放的回忆,走下了那座长桥。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身后有人靠近,轻声念道。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半晌,宋缊缓缓侧身,终于从意境中脱离出来,不甚惊讶地朝身旁看去,却没料到身后那人已倾身过来,以旁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两人仿若好友般同行驻足。
      宋缊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了那人纹着金刺绣的绿色长衣。
      仅这一眼,足以断定这人的身份。
      那人似也感受到自己的唐突,轻笑了一声,侧头道:“裴某方才与友人同行,见到有个人与殿下身形颇为相像,不禁新生好奇,过来一看,确是没错了。”
      “裴兄有心了。”宋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那人没有感受到宋缊的注视,自顾自地开了口:“殿下可知,这万年树上的灯笼,是由谁而起?”
      宋缊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垂眸道:“愿闻其详。”
      “是为了一个几年前死去的孩子。”
      宋缊挑了挑眉。
      “这倒与我方才听到的说辞有些偏差了。”
      “众说纷纭,就看殿下心中愿意信谁了。”那人挑了挑眉,意有所指。
      说罢,那人也无意停留,一番寒暄后,匆匆告别了。
      只是他的目的,怕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宋缊在原地暗自想了一会,念起方才那人所诵的诗词,又抬头看了那树头的火光许久。
      在都江堰的尽头,种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和栅栏,放眼望去就像一座小型花园一般,成功地隔开了夜市的繁华。
      数尺高的金黄色宫殿灯火通明,一层层的窗头皆点缀着殷红的灯笼,一眼望去仿佛融为一体,宫殿周围的树丛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一部分殿身,从桥头望去也只能看到那一头伸展而出的屋檐罢了。
      宫殿最顶楼的窗口旁站着一位宫装打扮的少年,生得煞是好看,正歪着头用手托着脑袋,似是有些困倦,半睨着眼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任由微风吹着他额角的碎发,也懒得梳理。
      他不知站在这看了多久风景,熟不知自己这般的停留,倒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主子,”身后穿来一声娇柔的女音,谢临没转身,掀开眼皮往后瞧了一眼,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这是陆大人方才命令下人拿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上面有您的名字。”来者是个穿着黑衣的女子,普通人的身形,长相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声嗓音似乎要娇出水来,不用特意地模仿都叫人听得起荡漾
      那女子以一个不太友好地姿势提着手里的灯笼,许是才拿来不久,灯笼里面的烛火还没有燃烧殆尽,笼身上方方正正写下的四个大字也显得愈发晃眼。
      谢临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名字,没作表示,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还以为自己拿错东西了,有些懊恼,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谢临闭了闭眼睛。
      “......”原来是快睡着了。
      就在女子拿着灯笼准备退下时,闭着眼睛的谢临懒洋洋地笑了笑,这才把眼睛睁了开来,身体从那柱子上下来,一脚踩上地上铺着的金叶,大步走向门口。
      女子见他这是准备走人,瞬间觉得自己举着这玩意的姿势有些蠢,大为不满地鼓了鼓嘴,想把它销毁掉。
      “挂回去吧。”谢临道。
      女子不解地看了看他,有些搞不懂,既然这玩意谢临不想留着,那扔掉不就是了,作什么还要专门挂回去,这不是浪费她时间呢么。
      虽然很不解,但她到底也没敢违背谢临的指令,按照谢临的吩咐又把那灯笼运到了霖桥上,好声好气地挂在了树枝头,不过等她做完这一切,那灯笼里的火苗早就熄了。
      一旁的玉瑶全程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二人的举动,一直到谢临消失在面前时,她才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多年之后,她终于接触到了谢临身边那个不可直呼也不可多作了解的人,她也终于搞懂了两人这么多年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她突然就理解了那天谢临还算温和的所作所为,但也恰恰是他少有的温和,才让玉瑶对那人产生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同情。
      他不想接受那人所给的东西,也不想毁掉这东西,于是他原模原样地,完好无损地,把那个东西还给了那个人。
      至于是什么东西,她就懒得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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