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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怪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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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临走前,陆承站在他身后,侧着身子挡住众人好奇的视线,低下头来笑着问道:“殿下此举何意,微臣怕是有些难以体会,还望殿下明言。”
他原以为太子或许会以此要挟自己,或是虚情假意地要他还上银两,又或是让他做一些出卖自己灵魂的事,谁知太子只是近距离地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了笑,满眼真诚地说道:“无事,今日是你生辰,自当祝贺你平安快乐。”
“.....”
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今年乃至明年后年,每年的生日都不太会快乐了。
许是昨日夜里睡得踏实,宋缊难得的没有赖床,到了该上朝的时辰便早早起了身,精神都好了不少。
...
谢临昨日来了宫中,就被他留下一同用了晚膳。昨夜也不知何时睡下,今日比他晚醒些时候,这人天生懒得跟没骨头似得,把大半个头都埋在了被子底下,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只露出一半张白皙的下巴来。
谢临与宋缊两人虽然同床多年,但两人的作息时间缺恰恰是反着来的。
谢临是属于那种不管困不困都得在床上窝很久才能睡着的性格,再加上他回来得晚,一般都是在白天补觉,宋缊却是每天早睡早起的规律作息,不会耽误一点时间,基本上沾了床就没声了,也不闹腾不打呼,枕着手壁安静地躺在旁边。
两人一周内其实能睡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真睡上了也就是像这样很干脆地各自睡各自的,不过谢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要作弄他一番,例如宋缊睡觉的时候喜欢把两只手都枕在右边,再把脑袋放在上面弯曲着身子睡,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惯,又乖又安静的,谢临若是回来犯病了,就爱搞恶作剧,把他那两只胳膊都抽出来抓着不放,等人快给折腾醒了,他就又给人把胳膊放回来,每每都能玩得乐此不彼。
不过昨夜他回来前多喝了几杯,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自然也就没时间作弄对方了,回来枕着床立马就睡着了。
谢临的酒量很好,但他喝了酒容易难受,晚上倒还好,但是一觉醒来以后,这难受劲可就大了,他还没有彻底睡醒,就被身体里还没醒完的酒给折腾得头晕。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抓着自己的手,下意识的反应让他迅速睁开了眼,锐利的余光无声地扎在那个爬在他身前的脑袋上。
谢临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他敢说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没睡醒和被人抓着手,然而太子殿下总是有这种自觉,不仅能同时做到,还能做出一副颇有其事的模样来。
他费了许多意念才没把手抽回来。
他正想出声,却看见太子低着头,眼神颇为认真地在他手上穿着线,不知道具体做的是个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昨日里那只受伤的手没那么疼了,反而冰冰凉凉的,有些舒服。
宋缊额前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因为他低头的动作而垂了下来,遮住他半边视线,从谢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低垂的睫毛和微张的嘴唇在微微地打着颤,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动作,全然没注意到床头的某人此刻眼神一片清明,正歪着头打量他。
谢临懒洋洋地躺着,有些好笑地想到,一向梳妆整齐一丝不苟的太子殿下,如今怎么连头发和衣服都没整干净。
太子的服饰相比较皇帝而言,颜色要淡上一些,肩上大多绣着五爪龙纹,以孔雀绿,祖母蓝,明黄为点缀,绣工都是一等一的精致、大气。
但要说最特别的,也是让宋缊最头疼的,就是这一层层繁琐的衣带扣子了。
从脖颈处开始三小扣,依次到胸口和腰部设计了四个大旋,最后用长绳采用断缝的手法绣入一个腰封,封口处特地以梅花做装饰,好看归好看,可是对太子这种从小不会伺候自己的人来说,实在是麻烦得有些头疼。
估摸着今日秀秀还没过来,太子的服饰少了人打理,于是乎谢临就看到了面前一派严肃正经的太子殿下,胸前的扣子都没系好,懒懒散散地敞开了一半,在里衣处打了死结。
谢临眯开一只眼睛,看着宋缊胸前歪七扭八的绳扣,和那一截露在外面的细嫩皮肤。
“你醒了?”身前传来疑惑的声音,宋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也不吭声,”宋缊看了他一眼,系完手中最后一根线,正准备打结的时候,才发现遇到了难题。
谢临见他面露苦色,往他手上瞟了一眼。
宋缊绷着脸,内心尴尬得紧。
他还不拥有打结这项技能,特别是这种很细很小的结,光是眼睛看得都要花了。
宋缊抬起头,就见谢临那张白瓷般的脸在面前放大,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距离,但他只能看见眼前的一截下巴,以及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后,无声勾起的嘴角。
太子殿下的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谢临还算顾及他的脸面,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细线,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正被宋缊抓在手心里,他没法抽回来,于是他贴着宋缊那只热乎乎的手掌,用嘴把线叼了起来。
宋缊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谢临的唇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谢临的手又长又白净,骨节分明,十分好看,他把线叼在嘴边,和手指配合着打了个结,这动作或许旁人做起来有些怪异,但他生得好看,人也白净,在宋缊眼里,那微微弯着的嘴角和半眯着的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勾引着他。
宋缊看了几眼,不争气地移开了视线。
谢临看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睛并未表态,而是问道:“殿下起这么早,就是为了给臣涂药的吗?”
太子:“不是,是恰好起早了,睡不着才做的。”
谢临长长地哦了一声。
太子越发地不好意思了,正要继续为自己辩解,就见谢临向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勾住了他胸口的衣料。
不知他这举动是为了何,只觉得那冰冰凉凉的指尖几乎要透过布料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他平白觉得有些燥得慌。
太子低下头一敲=瞧,就见那一截手腕在他面前忽上忽下地,穿起他的衣扣,不一会就把他杂乱的衣衫整理好,还不忘最后系了个蝴蝶样式上去。
“殿下觉得如何。”宋缊带着点热气的脸颊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指尖,他觉得有些痒,便用那只被蹭到的手轻轻地刮了下宋缊脸上的肉。
全然不知的某人低着头看了看,皱起眉头来“这蝴蝶结似乎...不太好。”
谢临耐心地解释道:“这可不是蝴蝶结,在臣的故乡,这结是专门用来给男子系的,代表这人聪明英俊,招人喜欢。”
宋缊谨慎且认真地思虑了一会,显然不是很理解对方的故乡为什么让男子系蝴蝶结。
他伸手摸了摸,低着头打量了几眼,复又抬起头,问:“...为何怎么瞧都是蝴蝶结的模样?”
谢临一脸高深莫测:“手法不一样,从右边到左边,哪面朝上也不一样。”
“...”
宋缊摸着衣扣上残留的余温,若有所思。
难得融洽的气氛似乎没有维持太久,谢临微微抬了眼,便注意到了在殿前停留的大宫女,他与那大宫女不甚友好的视线对望一眼,面无表情地远离了宋缊,趁着对方没注意,起身整理衣裳便告辞了。
宋缊转过身,秀秀这才行了礼,道:“殿下,刚苏公公传话,说是陛下身体抱恙,朝会取消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身体不适?”
秀秀迎上他的眼神,欲言又止,又把目光投向了还没走远的某个身影,表情有些为难。
宋缊理会到了秀秀的意思,又道:“无妨,你说。”
秀秀点点头,回道:“苏公公那边也没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内务府那帮人您是知道的,向来没个准头,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奴婢刚刚路过的时候,打听到…说是…”秀秀抬头瞧了眼宋缊的脸色,低声道,“说是旧疾复发了。”
“…前几年的那场病?”宋缊骇然道,“怎会如此?当年太医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
“奴婢不知,他们且说不严重,休息个两三日就能恢复,太医院的那几个老人都在金銮殿外面跪了好久了,想来没什么大碍。”秀秀道。
“殿下,若是...”秀秀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在斟酌用词。
宋缊将她的眼神尽收眼底,只是应了一声,复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秀秀说了一声是,便低着头离开了。
秀秀走后,宋缊仍是沉默地负手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要说这么多年,他受尽了冷眼,这个太子当得憋屈,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四,却不被准许过多参政议政,按理说太子为储君,是皇帝亲册的继承人,他坐拥这一整个东宫,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事如今他却被暗地里削弱了权力,甚至失去过议政的资格,那时的他只有被召见,被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殿前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这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屈辱。
皇帝的举动显然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朝中暗潮涌动的势力无声地在打压着他,皇帝本人也不曾给他他多少好脸色看。
或许在这些老谋深算的狐狸眼中,太子早就不被看好,他们认为太子并不是一个值得投靠的好去处,能够真正走到最后获得皇位的几率也很小。
太子年幼丧母,皇后高家的势力也早在多年前便土崩瓦解,连个渣都不剩,这其中的说法参差不齐,各有各的揣摩,但流传得最多也最为人议论的一个说法,就是当年高家走得太远,太高了。
高家亲手将皇帝送上了皇位,数年后皇帝立稳了根基,却发现高家的手已然伸到了自己的面前,肆意地挥舞着,叫嚣着,刺激着他。
多疑如皇帝,怎会容忍这般嚣张的危险在他面前存活,全然不顾尚还年幼的太子处境,亲手断掉了高皇后的脑袋,连带着削弱了高家的威风,免去了国公的职位,甚至将太子发配至蛮州,以历练为由三年不得回来,已过花甲的国公怎守得住这般丧女又失去孙子的伤痛,一气之下,殁在了太子离去的第二个晚上。
那一年,十岁的太子没能睡得一天安稳觉,睁眼闭眼都是母亲后种被雨水浇灌得发白的脸,还有那双狰狞的,血红的,死死不肯闭上的眼睛。
母后素日里整洁的发髻散乱着覆盖在脸上,遮住了她渐渐变弱的呼吸,她就这样安静地,脆弱地,绝望地被抽走了眼中所有的光亮。
母后走的那年,刚过二十八岁的生辰,手上还系着皇帝送的花镯,那花镯很是好看,晶莹剔透的玉带着些许红,皇帝派人做了许多时日才做好,在她的生辰宴上亲手为她戴上,他从未见过母后这般开心的样子,可如今,那镯子碎了,扎破了母后的手腕,血顺着手臂,撒满了他的整个衣袍。
母后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竟也是不美好的。
他的母后出生名门世家,姿容卓绝,一生温婉待人,识大体,知礼节,善琴善画,十四岁入宫,十五岁嫁作人妻,二十岁学六宫之礼,位居中宫,母仪天下,至此八年岁月里,无人可与当今皇后比及。
若说这世间,能有谁家的女子,比得过她母后这般体面风光?
可惜这样的母后,最终却在雨中长逝。
恨吗,他也不知。
他就像是活在了一个围栏里面,围栏的外面是无穷无尽的算计,是冰冷的皇宫,围栏是那个儿时的他,就这么蜷缩着身体,十年如一日地活着,这个一亩三分地困住了他,困住了他的身体,也让他失去了许多判断能力。
他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