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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终别忻州,少年打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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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时局紧张,白府并未准备筵宴,不过仍是尽最大努力,备下一场小型家宴,于外厅招待众人。
内室则只请了昱阳王府的王女殿下、王府管家以及京城禁军的刘统领,白家也只有三人出面,即将跟随骑队南下商州的秦不豫,以及秦不豫的母亲、白府长女白言酥,外加一个跟过来蹭吃蹭喝的小姑娘白落梅。
先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殿下,在这里反而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不仅欣然赴宴,还与白言酥相谈甚欢,至少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冷淡态度,当然这桌余下几人是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的。王府管家微眯着眼,用余光打量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后者双手皆笼在袖中,吃喝全凭旁边的小姑娘良心发现,偶尔为他夹上一箸。
刘统领也是一反平日生人勿近的常态,和那个忙着吃吃喝喝的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者虽然更加专注于吃东西,却也很有礼貌地,等口中饭菜咽下去之后,才开口说话。只是她那一双灵动眼睛,好似拴不住的小鹿,东瞅瞅西瞅瞅,更多还是看禁军统领腰间的配剑,以及那位殿下衣襟袖口处的纹饰。
白言酥和那位殿下这边就热闹得多,这位白家长女自是雍容端庄、谈吐清雅,与人说话时眉眼含笑,自身见闻学识也都是一流的。
而相邻而坐的殿下,一身黑色袍衣裹身,只是在领子缀有石青色貂毛,另外腰间环着紫色衿带,除此了一柄配剑外再无缀饰。她梳着熠国年轻男子式样的发髻,柳眉丹凤眼,眉宇间带着英气,琼鼻高挺、唇红齿白,双颊清瘦似削。
白言酥就喜欢这样的,同她年少时很像,而熟识之后,两人竟是以姐妹相戏称,各呼彼此小字为名。一个喊芷妹妹,一个喊香香姐,听得秦不豫猛翻白眼,结果被自己老娘打赏了一个板栗。
“没礼貌,这孩子,来,叫清芷姑姑。”
那位王女殿下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
秦不豫一脸幽怨,嘟囔道:“不是该喊姨吗。”
结果白言酥还未发话,王女就笑着连连摆手:“叫姐姐就行,香姐姐不必拘泥俗礼,若是不豫弟弟愿意,直呼我本名素君,也是可行的。”
白言酥面带笑容笑看了王女一眼,右手放在秦不豫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
“听到没,你看人家多知书达理,再看看你,从小就只知道四处疯跑没个正行,不肯读书,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听话,不豫,喊声姑姑,到时候跟着去了昱阳王府,上下也有个照应~娘不用担心儿子在外边受苦~呜呜~。”
白言酥说着说着,忽然哽咽,抬起左手袖子掩面,轻轻啜泣。
秦不豫有心安慰,可是右手最多只能抬到桌面高度,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母亲,神色哀戚伤感,轻声喊着娘亲。
王女殿下也是没想到,原以为秦氏只是开个玩笑,忽然如此认真了,一时也有些慌乱,她轻轻抚着秦氏后背,眼里满是怜惜和温和。
“香、香香姐,别哭了,不豫…豫儿我会照顾好的,商州虽远,可是胜在富庶安稳,昱阳王府环境优渥,不会亏待了他的。”
见安抚起效,她又保证道:“识字读书一事,商州也有很好的私塾和官家学堂,南方毕竟文墨之风盛行,也会潜移默化的给他一些好的影响。至于习武一事……我会亲自监督,绝不纵容溺爱,不让他这三年白白荒废,以致连二品武夫的门槛都摸不到的。”
秦不豫忽然眼皮子一抽,只见他母亲当即抹干净眼泪,转悲为喜,拉着王女的手微微颤抖,好似感激得说不出话来,王女也是深情望去。
“若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吧姐姐,我会照顾好不豫的。”
只是这两人,一先一后,分别看了秦不豫一眼。一个好似在说,不豫,还不叫姑姑?另一个则带有警告的意味,你敢叫,我饶不了你。
“不豫——”
秦氏拖长了尾音喊道。
“娘,殿下是王室中人,我不可妄自称亲,这是小时候爹教过的。”
对,还怕我记不住,用柳条儿略微加深了一些印象。
“你这孩子,真是。”
秦氏转而笑颜如花,空出一只手去拉秦不豫的袖子,于是三人便坐得更临近了些,秦氏一边拉着王女的手,一边对自己儿子教育道:
“净说瞎话,你清芷姑跟我们不是亲戚胜似亲戚,顶好个人儿,我要是你啊,还巴不得有这么个姑姑罩着我。”
她笑眯眯地看了眼王女,再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儿子。
“不豫,你又不听话了,娘的话不听了是吗?”
秦不豫眼看着又是风雨欲来的局面,霎时低头了,眼睑低垂,对着面露微笑眼神危险的清芷殿下喊了声“素君…姑……姑”。
两女子顿时眉开眼笑,只不过一个眼角笑得直抽抽,另一个则是阴谋得逞似的,笑得很含蓄温和,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欣慰在里边……。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连母亲都开始坑自家娃,明知道他被推到火堆里,她还往里边扔柴火,这算什么,以火灭火,早点解脱?
秦不豫哀叹一声,轻轻摇头。殊不知这才是未来悲剧生活的开始。
不,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能想象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
这天暮时,秦不豫登上了血迹未干的北方城楼。
原本被贼匪攻破的城门也被草草修补一番,堵住了两个半人高的大洞,不过在当下城门作用不大,只能拦住部分六等武者实力、不入流的贼匪,至于那些四等武者,一座城墙也阻拦不了他们的脚步。
尽管那位刘统领已经应殿下之命,派遣了三骑先行,翻过西边山关再南下去襄州报信,并且临近的禹州府,援兵千余人马也到了禹忻通道关口,会渐次增援到忻州。秦不豫依旧有些担心,毕竟每次贼袭,双方都各有伤亡,如今忻州守军几乎人人带伤,阵亡将近百人,防御力量也薄弱不少。
而他的母亲以及整个白家,都在这里,哪怕他已无法再战斗,也绝对不会想在此刻离开。
只是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也没有足够令那位殿下改变行程的实力,他如今暂时什么都没有,便宜师傅留下的那本剑经,他看了一天一夜都没能入门。
殿下在数人护卫下也登上了城楼,她身着黑袍、披着相同颜色的斗篷,走到最前沿的位置,转过头看着目光闪烁不定的少年。
“走了。”良久,她开口道。
少年依旧显得很犹豫,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好字。
不过那位王女殿下,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迟疑。
“从北边口子出去,沿途或许能遇到一些,有多少杀多少。”
秦不豫有些吃惊地抬头,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一丝戏谑,结果只看到一双有些晦暗,却充斥着坚决与肯定的眸子。他甚至在想,这女人是不是疯了,哪怕有禁军精锐护卫,外加两位三等上品高手坐镇,此刻从那条路出去,若是碰上大股的贼兵必定伤亡惨重,甚至全灭都有可能。
不必说,她身后不远处的刘统领,听到后也是这样想的,或许还要歇斯底里一些,毕竟到时肯定是他们先身陷险境,并且都没有个合理的原因。啊,就因为这小子,你看上了,你就要我们去找死,甚至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王府管家也轻轻皱眉,倒不是出于畏惧或不解,他又不是那位刘统领,他只要听从命令,并且危急关头把殿下带走,安全撤离就行。但是他考虑的是,一旦刘统领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中途撂挑子或是干脆投敌,对殿下的安危影响极大,到时原本可以打退的贼兵,反而会成为难以抵御的山崩与洪流。
不过他们二人暂时都未开口劝阻,各怀心思,或许是等着那个罪魁祸首良心发现,自己站出来拒绝。
在后边两人隐隐有些期盼的目光中,秦不豫不孚众望,欣然点头。
他泪流满面,终于哽咽着说了声“好”。
王府管家和刘统领以及一帮禁军骂骂咧咧(在心里)地离开城楼。
“但是我有个附加条件,”“好的。”
殿下忽然说道,但是还未等她说什么条件,秦不豫便答应了,毕竟是他再度欠下的一个天大人情,不管她此刻提什么条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答应。
一行人再度启程,秦不豫跨上一匹战马,结果他没能跨上去,摔了个底朝天。
还是那位殿下的一位侍女,腾出了自己的马车,跟另一位侍女一起坐在后一辆上,中间马车的的帘子好像掀起过一刹那,却又立即放了下来。
秦不豫登车之前,白家数人到城门口送行。
白妍婳休息了两天,精神终于好转不少,此时冷着脸走了过来,刚准备把手里的东西扔过去就走,却忽然想起这家伙现在只有右手能小幅度活动。迫于无奈,她皱着眉咬着牙,帮这个惹事精穿上了一件新的白色狐裘。
“还是借你的,你下次回忻州,得一并还我。”她神色冷淡,语气亦是不太客气。
跟这家伙客气个锤子。
“少惹事,多听话,读书练武都不可落下,不然下次回来,我就在练武场给你接风洗尘了。”
“大姐…”
“闭嘴。”
“好吧可是…”
“我不想听。”
“……”
秦不豫忽然觉得很委屈,大姐变了,虽然以前没好好喊过她一声大姐,临别之际,居然还有些舍不得,结果她却如此冷淡。
呵,薄情的女人。
也就长得漂亮点,无论平日里还是紧急关头,更有担当点,在长辈面前大家闺秀点,除此以外你身上能再找出一个优点算我输!秦不豫下意识地把脖子缩进狐裘毛茸茸的领子里。
呵!还真有,衣服不错。
接着是没心没肺的小姑娘白落梅,她很辛苦地抱着一大包干果点心等零碎吃食,风也似地跑了过来,在秦不豫期许的目光中,她用小手抓了一把…然后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秦不豫刚想说“平日里没白疼”,却见小姑娘热情地把一大包都往他怀里塞,使劲地塞,一边塞还一边说着:“别客气,豫哥哥,这些都是你的!”
当然,由于时间紧迫,她嘴里还包着东西,因此吐字也有些含糊不清。
秦不豫想了想,还是勉强用右手接住了,结果刚要说谢谢,小姑娘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到他到怀里去了的零食,眨了眨眼睛,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不豫就当她是舍不得自己了,想先把小姑娘的心意放在前面马车车厢里,结果小姑娘拽着他的裘衣下摆,依依不舍的目光仿佛能融化远山的积雪,都顾不得离别的感伤了。
还是白妍婳捂着额头转了回来,先是瞪了一眼秦不豫,再…就被忽然转身面向她的小姑娘拦住了。
秦不豫把怀里那包零食“还”给了白家长孙女,接着小姑娘立刻就转头敌方阵营,抱着后者的大腿,涕泗横流,还骄傲地仰起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白妍婳。
秦不豫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乖,心意领了,零食找你画画姐姐要去,在家要听话哦。”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白妍婳怀里,她舔了舔嘴唇,终于记得转身抱了抱豫哥哥,走完了形式就又到了画画姐姐身边,那来回扫过的目光好似分别在对两人说:
“零食可以还给我了吧”“你怎么还不走…”。
秦不豫望向她们身后,几位表哥表弟,点了点头便算作告别了。
至于他母亲,秦氏此时正拉着那位清芷殿下的手,姊妹情深、依依不舍,好似那才是她的亲生女儿,这边这个只是个冒牌货。
“母亲,”秦不豫路过时还是喊了一句,“保重身体,春冰化后再回迹鹿,我,走了。”
秦氏转身望着自己儿子,面露慈祥。
“你走哪去?我跟殿下…你清芷姑还没聊完呢,你着什么急。”
车厢里传来王女略带尴尬的轻笑声。
这姑字我今天是绕不过去了是吧。
等到这两人告完别,骑队已经燃起了火把,秦不豫登上最前面那辆马车,回头默默地举起右手,可是刚到肩膀这个位置便一阵脱力,只好悻悻地收回手,钻入车厢内。
车队再次启程,秦不豫坐在车厢里,膝上摊开放着那本剑经,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即使他冒着风寒掀开帘子,也很难看清书上的内容。
好在他反复读过几遍,开篇几章都还记得,只是剑经封面上写有几个古字,他看来是不认识了。
剑经开篇第一章,名为伪论,简单介绍了山下江湖比较流行的几种说法,关于剑、剑术、剑道的,言简意赅,让秦不豫看得连连点头,显然受益匪浅。
然后末了来了一句,“凡上述所言皆伪论,剑之道只在天外,包罗万象、无所不纳。”
呸!你怎么不说剑道天下第一,其余皆土鸡瓦狗、左道旁门呢?
结果秦不豫翻到第二篇,第一句话就是这意思。
“剑修唯我,余皆旁门左道,得一可知全类、通万法,故剑道最不相容于世,盖因其超然宇宙,生灭皆在纵横之间耳。”
。。引喻失义说的就是你这种行为吧。
往下皆是各种剑理、术论,却不曾记载一招一式,甚至连招式名字都没有,通篇都是各种吹嘘:剑道怎么怎么强了,剑道强在那几点了,剑道和其他大道相比,优劣各在何处。
秦不豫只觉得很伤脑筋,先前听说上山修道之路不易,好似架梯云上无所倚靠,踮脚山上欲摘星辰,道意缥缈难寻,道果虚无难证。
好家伙,你这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异想天开,光读书能读出来还要剑干什么,口诀呢?最基本的引气入体呢?上来就是虚头巴脑地一顿吹,整个沧州牧场的牛都不够翻完这本书的。
无奈之下,秦不豫只好用原先王甫溭教的法子,坐定,心中不断冥想剑经前五章的内容,同时心底还得有把剑,要用心神去勾勒大概轮廓,接着不断修整补充细节,直至那把剑从心中显现到眼中,触手可及为止。
因而他原本已经有了的,一柄刀的轮廓开始慢慢朝着剑的特征转变,只是他自己清楚,那还是一柄刀,只不过冒用了剑的一切,除了名字。
武道练真气除了桩功马步,还要有各种基本步法和引气口诀,步伐动作配合呼吸运劲,如此才可积少成多,最终化为武夫真气。只是如此得来的真气也看个人感悟,若是感悟不够,未免会有些虚浮,感悟主要就是冥想的过程,其次是以实战历练体魄和本能,最终锤炼真气。
“只是听说,山上用也是一股气,却并非武道真气,也有提炼精纯的说法,不过提炼过程与武道大相径庭。”
秦不豫自语片刻,接着便陷入了沉思,即使马车颠簸停顿,他也未醒转,久久沉溺其中,反复琢磨剑经前五章的内容。
如果他母亲看到的话,想必会很欣慰,这小子居然有沉下心来思考学问的时候!
而在昱阳王女殿下的车驾中,某人正凝神掐诀,却不见任何动静或是气息变化,唯独她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容,好似看到了一个傻小子,正拎着一把大锤,要将一柄刀胚打成剑胎的模样,可是并未升起炉火,纯靠蛮力硬砸……
“这缺心眼儿的。”
她低声笑骂了一句。先前好似看见那少年,疯狂抡动铁锤,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刀胚也只有局部稍稍红热,很快又冷了下去,愣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看来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