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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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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人间风月如尘土
宴霜偏头看向已经走远的自行车,叹口气,转头看着面前拦住自己去路,一脸春风得意的五哥,郁闷极了。
宴澧心情极好,没意识到面前自家弟弟郁卒的脸色,倒是奇怪地问,“六弟,你怎么在这?今天不是去报社?”他看见宴霜胸前的相机,忽然恍然大悟,“难道已经入职,来报道我的表彰大会?”
宴霜挑挑眉,五哥自问自答,他也不好插嘴,只能含糊其词,“嗯,是啊。”
“太好了,走走走,跟哥哥进去。”说完,就拽着宴霜朝保安局大楼走去。
这次全城搜捕女杀手虽然没有成功,但保安局借机肃清京城,将所有作奸犯科的人全部抓获归案。
宴澧这个小队长带领一众队员,英勇追击罪犯,擒拿犯人,战绩尤为突出,上级提拔他为大队长,给他加薪加奖金。为了宣扬这次抓捕行动的功绩,提振士气,保安局今天特意召开表彰大会,宴澧作为模范代表上台演讲,局长亲自颁奖,还特意邀请媒体记者前来报道。因此,宴澧还以为宴霜是报社派来的记者。
宴霜被宴澧拉着走进保安局办公大楼,有宴澧的身份和介绍,门卫很快放行,宴霜拿着相机,又一次充当记者,轻而易举混进去。
宴澧开心地和自己的队员打招呼,他从小队长荣升大队长,巡查的辖区从火车站扩展到周边整个区域,小弟也从十几个变成五十多个。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宴澧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上大队长后,宴澧走进保安局都是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与之前面对警政司时,那副唯唯诺诺愤愤不平的状态天差地别。
路过的同僚都拱手恭贺他升迁,怪笑着说了声‘恭喜宴大队长’。
宴澧哈哈大笑,一一拱手回礼。“多谢,多谢!”
同僚知道宴澧的官职是用钱捐来的,一直心存鄙夷,看不起这样的人。这次虽然在抓捕行动中成绩突出,但也改变不了捐官的事实。
宴霜看着这些笑面虎,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自己五哥却似十分受用。宴霜失笑,奚落和恭维五哥统统都微笑接下,这些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别提多憋屈了。
宴澧一直给人吊儿郎当的二愣子形象,而这次,他英勇擒拿下一批罪犯,也让大家见识到他的另一面,凶狠和果决。这些人一边记得他的弱,又一边念着他的狠,所以只是一番阴阳怪气后就离开了。
看到这,宴霜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宴澧能够在这里游刃有余,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法,他也不需要担心了。
宴澧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六弟,我们先进去开表彰大会,晚上局里还有晚宴。”
宴霜赶紧摆摆手,“我就参加表彰大会,晚宴就免了。”
一想到被一群笑面虎包围,他就浑身不得劲,保安局的晚宴对他而言就是鸿门宴,他可不喜欢掺和那些无聊的纷争。
宴澧不勉强他,点点头,带着他走进大会的会场。
表彰大会热热闹闹举办,会场里记者不少,宴霜拿着相机混在人群之中,但他只拍摄宴澧和康保国局长。宴澧接受康保国局长的嘉奖,作为优秀代表上台发言,一时风光无两。
表彰大会后,宴霜就独自离开保安局,准备返回家中。
走出保安局,宴霜往早前那个人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心下疑惑,那个人为什么要跟踪康保国?还是说慕老板与康保国有恩怨?
想不出个所以然,宴霜索性不想了,招来一辆黄包车,往回家的方向拐去。
此刻,骑自行车送完报纸的年轻人,走进一家成衣店,等再次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一名老妇人。
老妇人佝偻着背,慢慢在街上走着。
这个老妇人就是慕幽笛。她乔装打扮成送报员,去打探康保国的情况,但今天保安局开大会,人多,守卫森严,她临时改变计划,再次乔装改扮去香翠苑,因为那里还有另一个目标人物施梦雨。
十七年前,施梦雨拿了李荣泰的钱,配合时任巡警队长康保国的栽赃,出面作伪证,导致常兴苑戏班全员被捕,坐实了戏班窝藏革命党,企图暗杀摄政王的犯罪事实,之后她因举报作证有功,获得特赦。
不过背叛戏班后,施梦雨的生活也并不好过,她原本以为这些钱足够她挥霍半辈子,不曾想清廷一朝覆灭,改朝换代后,多支政治力量在政坛交锋,各方势力的权力角逐,社会再次动荡,局面混乱之下,她的父母兄弟在动乱中被波及不幸身亡,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
进入军阀混战年代,一个身怀钱款的小孤女无依无靠,很容易被人盯上。她不仅被抢劫,还被掳走拐卖到青楼,被迫卖艺卖身。
施梦雨颇有姿色,凭借在常兴苑戏班里学到的技艺傍身,不久后,就成为京城最大的歌舞伎名楼——香翠苑的头牌,红极一时。
不过,随着她年纪渐长,容颜衰老,不及新来的小姑娘讨人喜欢,点她牌的客人越来越少,没有恩客就没有收入,她的生活日渐窘迫。前段时间还被新来的小姑娘利用,踩着她上位,曾经风光无两的头牌,被香翠苑赶到后院,关进柴房。
慕幽笛改扮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步履缓慢,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走到香翠苑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撬开锁,推开柴房的门,走了进去。
听到开门的声音,躺在床上的施梦雨看过去,见一个老妇人走进来,随口问道:“怎的换个老妪给我送饭?那小妮子又整什么幺蛾子?虫宴还是馊饭?你且回去告诉她,老娘红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总有她落魄被人踩的时候,下三滥的狗东西。”
老妇人没有说话,自顾自在桌上摆着饭食。
施梦雨盯着老妇人的背影,片刻后忽然警觉起来,大喝一声,“你是谁?”
老妇人仍然没有说话,摆完东西后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施梦雨。
两人对视半晌,施梦雨双眼忽然张大,不可思议道:“是你?慕幽笛。”
慕幽笛一愣,没想到她竟能这么快认出自己,索性点头承认,“是我。”
施梦雨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一笑,“想知道我如何认出你的?”
慕幽笛没有回答。
施梦雨也不需要她回答,她现在只想找个人说说话。“你是曦苑的老板吧!回来报仇?”
慕幽笛一听,瞳孔微张,眼中的杀意更重。
“呵呵”施梦雨对上慕幽笛的目光,不惧他眼中的杀意,幽幽说道:“当年曦苑落成,老板姓慕,我便知道了,我也料到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她盯着慕幽笛的眼睛,“我能认出你,是因为你的眼睛,里面只有伤感,没有沧桑,即便在唱戏,这也是大忌,这是你父亲生前教的,那时我年少不懂,如今......”她喟叹一声,“太懂了。”
慕幽笛听她提起自己的父亲,心中一痛,怒道:“我父亲有心让你在戏班磨炼,你呢?怎么报答他的?他含冤而死,都是因为你!”
施梦雨反驳,“你父亲说我资质平平,性子急,脾气倔,容易被激怒利用,不适合戏班这种需要耐心韧性的行业。我不服,我并不比别人差,只是缺了点运气。你看,我用一年时间就成了香翠苑的头牌,事实证明你父亲是错的。”
“所以你就能背叛戏班?害死我父亲?”慕幽笛厉声骂道。
“我......”施梦雨知道自己无可辩驳,错了就是错了,铸下的大错如今再如何后悔也无法弥补。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替父报仇,这几天我夜夜梦见慕班主,梦到当年学戏的日子,当年是我一时贪念铸成了大错,如今也该以命抵命。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会亲自去向你父亲忏悔。”
慕幽笛听了施梦雨的话,神色狐疑,“你这是什么意思?”转念一想,莫非......
施梦雨苦笑,面露悲怆,“年老色衰的残花败柳,为了生计身不由己,如今我身染花柳之症,命不久矣,我罪有应得,不需要脏了你的手。”
慕幽笛微微一惊,后退两步,但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话,担心是她的缓兵之计,毕竟这个人曾经背叛陷害了他的父亲,自己不可能轻信这样的人。他盯着施梦雨的脸,发现她脸上有些红疹,容颜憔悴。而柴房里阴暗潮湿,隐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慕幽笛掩住鼻子,皱起眉头。
施梦雨知道自己的话慕幽笛很难相信,她抬手指向旁边一个柜子,说道:“抽屉里有医院开的证明,你看了就明白了。”
慕幽笛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拿出里面几张纸仔细看,上面确实写着施梦雨罹患花柳病。但是,当时医生建议尽快治疗,以免耽误病情。
他疑惑地看向施梦雨,难道是因为缺钱,她放弃了治疗?
施梦雨无奈,解释道:“花柳病是绝症,治疗也只是让人晚几个月死,治病需要花钱,可我没钱。不过我也不想白死,总要拖个垫背的陪着我。”
说完,她阴阴一笑,“呵呵呵......”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大。
慕幽笛听着施梦雨的笑声,有些刺耳,不明白她这种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能开怀大笑?
她将病历证明放回抽屉,转身走到餐桌旁,将桌上的饭菜重新收拾好,放进食盒里,不再看施梦雨一眼,打开门,拎着食盒缓步走出去。
施梦雨止住笑声,对着慕幽笛离开的背影,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还有,谢谢!”
几天后,香翠苑的管事站在柴房门口,用手帕捂着鼻子,招呼人进去将施梦雨的尸体抬出来。
她的尸体被人用厚厚的被子里三层外三层裹着,但是尸体上那股浓重的臭味仍然透出来,熏得管事不停干呕,连声大骂晦气。
施梦雨的尸体拖走后,被扔在哪里,大家不得而知,就连她的死讯也被香翠苑隐瞒下来,知情者寥寥无几,曾经红极一时的人,就这样默默死去,渐渐被人遗忘。
又过一段时间,那间柴房再次迎来第二位住客,也是香翠苑里一位冉冉升起的歌舞伎新星。
这位年轻貌美的住客,便是那个踩着施梦雨上位,不久后走上人生巅峰的香翠苑新晋头牌歌姬,只可惜这位头牌昙花一现,如今身染花柳之病,步了施梦雨的后尘。
香翠苑管事一想到施梦雨死后的模样,一阵恶心,忍不住对这间柴房退避三舍。他让人把柴房方圆十米内全部围起来,从此变成香翠苑的一个禁地,知道内情的人远远避开,不敢靠近半步,至于里面那位新晋头牌,是生是死谁也不知。
香翠苑柴房里的恩恩怨怨,慕幽笛并不知道,她离开柴房后返回家里,走进暗室,焚香祭拜自己父亲,告知这件事,祷告完,她走到外间,看了一眼墙上最后剩下的两个仇人,脸上神情凝重,这两个人比较棘手,他需要好好琢磨如何下手。
宴霜回到家,把下午拍的照片冲洗出来,他拿起康保国的照片仔细看了一下,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拿着照片,穿上外套出门,往隔壁宴淩家走去。
宴淩吃完饭后,在客厅看报,见宴霜来找自己,想到今天他去报社应聘,就问:“你应聘上报社记者了吗?”
宴霜支支吾吾,“呃,今天没去。”
宴淩惊讶,“怎么回事?”
宴霜没有回答,聊起下午机缘巧合下,在保安局参加表彰大会的事,拿出宴澧和康保国的照片给宴淩看,状似不经意地问出心中疑惑,想让宴淩帮忙查一下慕幽笛和康保国的底细。
宴淩只看一眼那照片就扔在一旁,定定看着他,脸色凝重,“你刚回国,很多事不了解,有些人有些事不要好奇,这不是你能打听的事,他们你我都惹不起,别给家里惹事,安安分分找个工作,找个女人成家,过好自己的日子,还有,曦苑那里也尽量少去。”
宴霜皱起眉头,没想到宴淩会这样说,看来让宴淩帮忙这条路走不通,他连忙转移话题,两人聊了一会儿他就告辞离开。
宴淩看着宴霜离开的背影,眼眸微眯,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六弟,刚才自己这番警告六弟一点都没听进去,他那种性子不弄清楚肯定不会死心。
宴淩缓缓靠在沙发上,看向窗外的夜色,叹口气。他不是不能帮忙,而是不想帮忙,诚如他所说,这些人是他们三兄弟惹不起的人,并不是危言耸听,那两个人他早就暗中调查过,身份都不简单,两人的恩恩怨怨他心中有数。但为了全家着想,他不希望六弟掺和进去。
第二天,宴霜再次出现在曦苑门口。
他想了一夜,有些事他始终放不下,尤其慕老板和慕幽笛太像了,他时常将两人重合在一起。既然别的路走不通,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他打算暗中悄悄跟踪慕老板,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下午的戏散场后,宴霜跟着贵太太们走去后台。
今天慕老板压轴演出了《长生殿》,这是他风寒病愈后第一次演出,军阀太太们迫不及待跑到后台献花献礼。
宴霜也手捧一束花,默默跟在众人后面。
慕老板见到人群中的宴霜,眼神微微一闪,知道宴霜盯上了自己,他脑壳开始嗡嗡疼。
昨天跟踪自己的那辆黄包车,他不是没发现,只是不想打草惊蛇。昨晚他让人打探一番,原本想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不过知道是宴霜后,他收手了。知道宴霜已经对自己起疑,他只能加快复仇,之后尽快离开京城,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这种结局对谁都好。
大家在会客厅聊了一会儿,贵太太们就起身告辞,只剩宴霜还留下来。
慕老板见他迟迟不走,知道定然有事,至于什么事,他约莫能猜出来。
宴霜见慕老板看向自己,笑了一下,说道:“不知道慕老板肯不肯赏脸,一起吃个饭?”
慕老板一愣,本以为宴霜会打听昨天的事,或者以此为要挟,没想到只是请他吃饭?
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皮笑肉不笑,推辞道:“慕某今夜已有安排,只怕要辜负宴公子的盛情邀请了。”
被拒绝后,宴霜并不气馁,他盯着慕老板看了片刻,忽然上前,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保安局。
慕老板瞳孔骤缩,他果然知道!
心念一转,慕老板想着对方是不是在诈他?于是镇定下来,侧头疑惑道:“什么保安局?慕某不懂宴公子的意思。”
“无妨”宴霜低笑,深深嗅了一下慕老板侧脸透出的特殊味道,“这股味道我昨天闻到过,这种植物,我曾在一个部落丛林里见过,至于它的用途,也略知一二,慕老板,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他抬手伸向慕老板的脸,想摸一摸这张违和的脸,但被慕老板躲开了。
宴霜也不以为意,施施然走回沙发坐下,微微一笑,再次问道:“今夜共进晚餐,如何?”
慕老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没想到竟是味道暴露了自己,或许是自己太熟悉这种味道,以至于没有察觉这个隐患,他很庆幸宴霜不是对家,不然......
半晌,慕老板说道:“好”
不过,他也警告宴霜,“我的事你最好别插手。”
宴霜见他答应,心情大好,对于他的警告全然不放在心上,耸耸肩,“我并不想插手,只想弄清楚一些事而已。”
慕老板知道宴霜想弄清楚的事是什么,但是弄清楚之后又能如何呢?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太多牵扯只会让两人处境更危险。他如今只想复仇,至于未来,他已经有属于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