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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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安吾和织田作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两周。
喧嚣热烈的退潮并不是一瞬间能完成的事，就像这场聚会给参与者平静无澜的生活扔掷了石子，波纹随距离而或大或小，相熟的人在十日后还会突然兴起，拨去电话取笑安吾某一句的磕巴，而依着情面来敬上杯酒的不过第二日出勤时再恭贺一句便算爆米花电影散场。
但也只是时间的差别，大家的生活总归会恢复平静，掩藏起水面下的任何一块石头。
太宰治近来经常做梦，紊乱而细碎，与未来和现在统统无关，不恐怖也不美好。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梦中醒来，不会挣扎更不会噙两眼热泪，顶多愣怔着将发潮发皱的床单弄得更过。太宰想不清有几年没梦过这些过往，与他一如既往稀烂的睡眠质量有关，精力不济下隔着磨砂玻璃看似曾相识的景，寥寥几眼后便索然无味。
他懒得深究，能睡着的也就那么几小时，期间梦到什么或者不梦到什么并不真正影响他用以续命的需求。因此梦里的景和人便始终被套上层滤镜，看不清擦不净。于是当太宰治猝不及防地被叫到社长办公室，看到那张清晰无比的脸时，他轻易地分清了现实和梦境。
福泽谕吉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给两人互相介绍。交际圈子里的某些消息让他粗浅猜到了太宰治和森鸥外之间有过一些隐秘的故事，然而不管对于下属还是疏远的师弟，福泽都不是喜欢刺探隐私的人。更何况，现在手头上要处理的是公事，他只需要琢磨出最适合的工作人选。
“……基本就是这样一个半公益性质的项目。” 福泽谕吉低头翻阅着森鸥外今早带来的资料，显然在把太宰治叫进来前，两个老板已经商量了好一阵子。“虽然很抱歉没有批准上次太宰君申请的休假，但现在事务所里有资历和精力的人选只有你了。”
太宰治不置可否，他此刻的精力全消耗于快速地替老板提供候补人选：“乱步君呢？根据刚刚您提及的信息，这个项目显然更需要景观类空间形态设计，这方面——”
福泽谕吉摆摆手：“硬件设计上有需要的话乱步会配合你，实际上这方面太宰君也不必过于谦虚。更重要的是，你清楚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在社长严肃的注视和房间内另一人玩味的打量下，太宰治久违地感受了一把学生时代做完presentation等待提问的滋味。严格来说，两人确实都当过或正在担任他的老师，太宰自见到森鸥外后不自觉绷紧的肩膀陡然放松，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无法推拒的现实：“我会负责协调好居民要求的。”
“我会好好配合森先生的。” 太宰治将话尾的几个字音咬得很重。
森鸥外用光明正大的理由跟着太宰治离开了福泽的办公室，去到了楼下咖啡厅。
在光线充足的办公室里，他笑眯眯地说：“我和太宰君继续探讨一些紧急处理的细节问题。福泽阁下应该很忙吧，我就不再打扰阁下了。”
事务所不大，当初选址便考虑着以后业务也大多做精做细，更有不少福利项目是和政府或者NPO合作，左右客人不多选择就地商讨，是以无论事务所的软装还是会议室配备都显得过分随意。唯一一个会议室昨天被他们用来庆祝福泽谕吉人生第四次被野猫主动蹭了，现在还一片狼藉。太宰治没办法，拖沓着脚步一拐弯，把这个讨他嫌的贵客带去了咖啡店。
于公，这不够正式，于私，更是没有必要。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展，太宰治的对面正坐着品尝着咖啡的森鸥外。森鸥外抿了一口就动作优雅地将杯子放下，没发出任何声音，脸上除了那假惺惺的笑也无其余疏漏。然而太宰治就是知道，他看到了森鸥外眉心的细微抽动，他知道养尊处优的对面人铁定不会喜欢这家店的味道。
太宰治也知道，森鸥外不会轻易出口评价，就像过去的他也热衷过一段时间试验看上去不会好吃的吃喝，被拉着陪在一旁的森鸥外从不会对太宰皱起的夸张表情发表意见。
太宰不一样，他向来都爱当场抱怨。他嫌弃森鸥外说好听是体面，说实在是虚伪的作态，脸上却已经浮现出一个对面人十分熟悉的假笑：“森先生的到来太过突然，招待不周也请多包涵了。事务所里不方便，只能带您来我们职员最喜欢的地方稍作休息。”
森鸥外看着太宰治，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不少，他说：”上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太宰君真的长大了不少呢。”
太宰治以为男人又要不知脸皮为何物地掰扯起以前的事，忍着脾气等看似万般感慨的森鸥外诉说尽思绪好一一反驳。年长的人却在说完这一句后和他玩起了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全无下文。
扯嘴角扯累了的太宰治：“。”
“boss，”太宰治憋着一口气，努力嘲讽努力装云淡风轻，“没有其他长篇大论追忆年华了吗？”
森鸥外因青年的称呼恍惚了少顷，只他一贯沉得住气镇得了场，不会失掉冷静：“既然太宰君不喜欢我提起过去，接下来和太宰君合作的时间很长，”男人放缓了声音，“我们还可以慢慢重新熟悉。”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的太宰治正在想，森鸥外眼尾的皱纹多了几条。
除了那天太宰治事后想起也觉自己失态的特殊场合，他于森鸥外的蓬勃爱憎其实早在七年间被消磨成薄薄一片泛黄纸张，以前觉得多厚的书籍都不能记录完全两人的进行时，但当时态悄然变成过去后，草草几段话都显多余。记忆层层叠叠，太宰治不是善忘的人，街头巷尾处处都有两人的虚影，他怎么相信发生过的会消失。但时间如风，将未装帧的书页掀飞在地，乱了顺序也帮了大忙，太宰不去捡，任灰尘掩埋，手上独独那页就能被轻松折上一折，塞进口袋。
不是不存在，是他拥有了更多可以细阅的好字好画，占满了他现在以及未来的空隙。太宰治是这么认为的，他也确实在第二次见面时找回了宁静。而且他相信接下来这段不得已也会如此。
至少森鸥外说对了一件事，他已经长成了对方感觉陌生的模样，无论是他，是织田作，还是森鸥外。而这份陌生，陌生背后的支撑，足以令他不会再沦落回当年那密实的网里。
最初太宰治并不觉得自己了解森鸥外。
他们当了快四年的情侣，从相识到分手统共六年有多。在世俗观念里，太宰治和森鸥外是称不上相配的一对，年龄是最明显的差距。两三岁可以让国中生对大学部产生自由的错误幻想，而十八岁，在别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就是平行时空。然而便是这样让人觉得在一起只是胡闹的两人，跌跌撞撞坚持了好几年。都不是太会照顾自己的人，偏偏实在尽心照顾了这段感情那么长的路程。
但若是因此认为他们有多费心去了解去迁就对方，这只会是另一个笑话。“弄透一个人是最无聊最简单的事，”太宰治笑着将酒杯敲得呤珰响，“没解开的谜题才能被记在心上。”好似他不去琢磨，每日就会有精心准备的礼物送上门来等着他拆。不负责的玩笑是这么说，但同伴也知太宰现在远比过去事事厌倦的模样要好，摇摇头碰个杯算对私人情感的放任旁观。
所以开始只是不想。
森鸥外对此发表过意见：“太宰是觉得我和这个年纪喜爱管束的人无大差别。”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也在喝酒，身边只有太宰治。托着腮昏昏欲睡的年轻人听到怨言毫不慌张，闭着眼笑笑说：“那森先生先换个方式哄我吃药。”快要十八岁的人将被哄才会吃药这件事说得理直气壮，太宰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想看森鸥外换各种方式对待他，在他早早给对方画好的名为“无聊的不良善的中年男人”圈里。
森鸥外也如他所想，乐得在相处中讨个轻松。太宰治的心思没有掩藏过，既是少年想要的，也是省事自在，森鸥外依着样也画了个圈，两人填着数独过日子。
但人类的创造更多是能被轻易触碰到边界的，阿拉伯数字亦或英文字母再怎么拼凑都能发现规律。谜题出多了，总有重复的时候，而人本身，有时候比他的创造物还要来得无趣。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间会模拟出伴侣抬起的脚是迈向左边还是右边成了最后的乐趣，太宰治在拖鞋落地的轻微声音中感到一缕厌烦。
琢磨新鲜的情绪仿佛高山上吸氧，太宰治无端得出他当然懂森鸥外的结论。没甚意义的感想，伴随着熟稔的处理伤口，不在意回话的碎碎念，噩梦中惊醒后身边同样失眠的拥抱，这些习以为常的生活碎片消磨了太宰的兴奋，却也一并钝化了他敏锐的痛觉。
他几乎要说服自己把圈画大点，或索性自己也跳进对方的圈里，太宰治大多时候不是一个颇有主见的人。他快要被“去更了解森鸥外”的想法所蛊惑，却没想到后者率先替他做出了决定。
太宰治这时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从未了解过森鸥外。
“当然，” 太宰答道，“毕竟社长挺看重这次合作的。我也希望能和森先生相互协助将这个项目做好。”
森鸥外耸耸肩，笑着点点头。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继续聊多少内容，森鸥外作为这次行政部门委托的项目统筹负责人今天拜访只是为了敲定选任设计师事宜，就连选择这家建筑景观设计事务所都是两天前才联系的福泽谕吉。太宰治并不奇怪社长会接下这个项目，在森鸥外暗示了几点居民与交通省依然产生的矛盾苗头之后，他更不奇怪社长会选择自己去负责。
不过——
“我以为像森先生这样的人早已不再坚持发展这个领域。”
社区设计，彼时在横滨，在日本还是较少提及的概念。初始该词多使用在新城镇的建设过程中，住宅和公用场所的规划配置是设计师要解决的问题。但随着城市的发展，既有城区的存在和固定的地区人群限制了设计发挥的空间，纯粹的硬件设计并不能完全解决社区发展中需更新解决的难题。森鸥外是国内最早几个明确提出要花费更多时间在人际网络的设计上，将软件设计和硬件设计融合的教授之一。当时的设计界对能获国际大奖夺取眼球的新奇创意的追捧到了一定程度，不算科班出身的森鸥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抨击。太宰治当时还在森鸥外身旁，虽然他也绝称不上对老师提出的未来发展方向感兴趣，但爱屋及乌，少年抱着杂志，对好几篇访谈里的含沙射影表示愤怒。
森鸥外坐在一边慢悠悠地泡茶，腾出手捋捋太宰柔顺的头发哄道：“既然这么生气，治君可要快点考上大学来帮帮可怜的老师我呀。”
太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甩掉还停留在自己头上的手，“我可没说好要报考你那两个怎样都经常熬通宵的专业哦。”
森鸥外没多纠缠，最后夸张地叹了口气，“治君可真不好骗啊。”
而好几年后，森鸥外也是用着同样的神情，夸张地叹气道：“好伤心啊，我可是和太宰君推心置腹过自己的人生规划的，这怎么可能随意改变呢？”
“抱歉，我的回忆里只有森先生的仕途筹谋。” 太宰不无讥讽地说。
纵使知道青年不过在使攻心计，绑着马尾辫的男人还是眼神暗了暗，他笑着回道：“那就当太宰君在关心我本人了。为了我的仕途，希望接下来我们的合作顺利。”
太宰嗤笑道：“为了我的业绩，合作顺利。”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