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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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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森鸥外自己找了个护工,没满两天就给了丰厚的工钱让人离开。他还是不习惯家里有其他陌生的存在,而能不膈应的也就那么两个人。他拄着拐,靠在吧台思考自己怎么就把日子提前过成了老年生活。
日本的独居老人一向是讨论度极高的社会问题,没有血缘亲属照顾,护工十个有九个不靠谱,孤苦无依,急症发作一倒地便是连同蛆虫十几日后才能被撞门发现。森鸥外脑补了下自己高度腐烂的尸体,打了个寒颤,赶紧甩甩头抛掉胡思乱想。
但越不让想越会想,他唉声叹气,打开冰箱想看看有什么食材能让他打发下时间。森鸥外很会做饭,虽然大多时间懒得做。说到底哪个留学多年的人没被点亮料理技巧呢,除了太宰治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森鸥外做得勤的时候主要就是为了带孩子,他自己常年的胃病,多少也无师自通了家长的“自己做的比较健康”。
一个人的时候是没那么多讲究的。他又叹了口气,从顶层掏出一排未开封的鸡蛋和淡奶油,没什么食欲的时候就随便打发玩玩吧。在电动搅拌器和搅拌棒里,森鸥外选择了后者,他其实还有一堆事要做,自己公司的事,学校的事,太宰治那边的事。但他就是不想做,他就想机械劳动好任思绪乱飞。
森鸥外想好好思考下之后的事了,他和太宰治的,而不是明日复明日,走到哪步是哪步。
纵然太宰治发完一通脾气后就任他自己做决定,一走了之看似没头没尾,森鸥外却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过去和与谢野闹翻,少女曾讽过他独断专行,和博物馆展览的断头台最为相配。他不以为意,只觉对方跟不上自己脚步,而太宰治不一样,养太宰治的时候是他难得高兴的人生经历。无需一遍遍教导,无需多余的解释,少年牵着自己的手在一旁乱蹦,从不丢失。
太宰治和爱丽丝也不一样,爱丽丝是他最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拥有的宝物。女孩是一夜情后的意外,他与她母亲并无半分情意。森鸥外对太宰治说雷娜,爱丽丝的母亲很高,是他记忆中对那个女人仅有的印象。雷娜用公共电话亭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婴儿被偷偷放到了医院,她马上要去往另一个国家生活了。宿醉中收到“惊喜”,森鸥外在绝不清醒的状态中去看了看孩子。他当时说不上富裕,没有收入只有不断的开支;求学也颇为艰辛,导师对他不假辞色;家族里和他有联系的最后一位长辈在一月前离世,他没有回国。
他当时太年轻了,小床上睡着的婴儿更是弱小,鬼使神差的,他在医生递来的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因为太年轻,所以他太急躁地需要拥有一样标记着自己名字的物什;因为太年轻,所以他真的以为独占欲控制欲是多难满足的贪兽。爱丽丝不好养,生来就有未曾有过痊愈先例的疾病,小小的婴孩咬着手指,第一次含糊地喊着papa时,森鸥外在一边看堪称天价的治疗方案。
森鸥外太贪念生命,对群体,而非个人。他厌恶人类的私欲,无法消除又是所有恶的源头。他对单体的人无感,包括自己,带不来成就感,没有荣誉没有大因果,单个的人能起什么作用,只能吃喝拉撒污染环境罢了。但他还是心软,不是因为爱丽丝是这个街区最可爱的女孩,也不是因为爱丽丝真的是他的孩子他的延续,爱丽丝给了他理由,让他在找到另外想要守护想要得到的事物前的练习。森鸥外是恶龙,想把世上最夺目的金银珠宝掠至身下,这就是他的守护。
爱丽丝不是他想要的,却是恰好的第一个。
在这之后被他守护的人,不如愿的例外是要么失去光泽,要么被他利用换来更大的宝物。唯独太宰治,直白地驳斥他,不愿意也不可能是没有温度的珍藏。明明说这话时仍在熠熠生辉,甚至比之前的光芒更甚,森鸥外好笑地想,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独立宣言。
学着接受。
被念着的人其实没把那场对峙太当回事。
太宰治七年前不高兴的事不做,没道理七年后不高兴的事就会做。和老板抱怨工作量不过是应激行为,是的,森鸥外那“舍己为人”的一扑还在让他过敏。太宰不过找个口子顺势发泄下情绪,七年前和七年后的,说到底这人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明白过来:过去不可能过去啊。
怨怼无用,念着对方那神经质一样的控制欲收敛了不少,太宰治尝试了一下讲道理,不得不说站在道德高坡上的感觉很爽,小半周了森鸥外还没有主动发过消息来。想到这,其实青年多少不太高兴,即使他不想细究这点情绪。
工作依旧忙碌,出了这么个意外,额外的汇报更是添了几个。太宰治任自己泡在图纸和会议中,情绪来了就抓后辈来分担,进度整理时邮件抄送,专门给翘班老板添多一行咒骂就算解压。少了半月来的日日见面,太宰治以为自己总算回归日常,到底还是被扰乱得将习惯变作不习惯。
果然是工作过度了吧,在第三次想到森鸥外时,太宰治果断地给中原中也打了通电话。
中原中也被叫来前,未曾想过自己要遭遇这一切。
他出门前该看看黄历的,那上面应该写着不宜出门不宜接电话。更不宜知晓好友和老板的私事。刚从法国回来的橘发青年在听完太宰治言简意赅地讲述完最近发生的事后,一脸茫然:“所以你是在提前讨要我给你们的复合贺礼吗?”
当年太宰治走得突然,森鸥外来宿舍给人收拾零星杂物时,中原中也试探过这个最近看起来有些憔悴的教授,他好友的前男友。当然是没有答案,男人的话术较之太宰还要圆滑无把柄,中也直到最后进了森鸥外的投资公司都没弄清两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右不是多令人高兴的事,他在恋情还未开始时便觉不靠谱,两人分开在中也心里是必然的事。他以为这段过去随着时间逐渐堙灭,自己连过路人都说不上,却未料到七年后被太宰治抓来倾诉心事。钢铁直男中原中也有些失语,他试图用自己的纯爱情史来解释一切,帮着分析下出路,过了会儿还是只能憋出一句惊慌的问话。
他发誓,看在太宰治难得郁郁的份上,对方如果要挑走他最贵的那瓶酒他也绝无二话。
“……” 太宰治冷冷地瞥了中也一眼,思考自己的选择是否从哪里开始一错再错。他耐着性子道:“所以你觉得这是什么进展?”
感觉到太宰话语里还有些谨慎,中也在慌乱中心软了一刹。他的朋友足够聪明,足够胡闹,却总遇到一团乱麻的亲密关系。他叫来侍应给俩人点了两杯烈酒,灼热感烧遍喉道方觉冷静了些许。他没蠢到问对方怎么不问织田作或安吾,中原中也是别人把真心托到他手上就能稳当接住的人。蓝眼睛的青年思索了一下,换了个问题:“如果森先生按你说的变了呢?”
“怎么可能。” 太宰治脱口而出道,随即也明白了真正的问题所在。
中也眨眨眼,他哈地笑了一声,道:“你看,太宰,你究竟为什么会告诉他你在不高兴。你在期待。”
“……这只是工作,小矮子和国木田君也喜欢警告我不能再摸鱼了。” 太宰治避重就轻道。
吃饱了撑地陪这人聊感情,中也不轻不重地揍了对面人肩膀一拳,提醒他什么才是真的警告,他没好气道:“问题就是你是能做得到的,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所以这算是另类的信任吗,太宰仰头解决了1/3的酒,没做声。中也继续确认:“太宰,如果这样你会高兴吗?”
“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时候吧。”
“现在看着比之前开心多了。” 中原中也毫不客气地指出。
太宰治没再反驳,他过了会儿才慢慢说道:“但开心不代表信任,中也,以后的每一个时刻都可能出现意外。”而本性就是本性,他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东西会不会被收回。这样的担忧依旧是期待。他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情愿不要这期待。
其实从中原中也的角度看来,森鸥外对太宰治已足够偏爱宽容,在太宰治身上,森鸥外已经破例太多次。天知道,某次被拉上聚餐,好友毫不避讳地提起那短暂的暗恋,森鸥外开玩笑扔了句“明明是我先来的”时,中也心里那伟岸的教授形象崩塌了多少。但情感的重量每个人想承受能承受的程度不一样,越在意越掂不清分量。说到底,感情里都是凡人,都是私欲,中原中也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一方——
“去告诉他吧,然后做你开心的选择。太宰,至少做选择那一刻你要开心。”他这样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