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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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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隐山山顶传来一阵和尚撞钟的缥缈梵音。
本觉寺内,一位凤冠霞帔的男子,顶着透明的红纱盖头,朱唇峨眉,明眸皓齿,即便隔着一层纱,也遮掩不住他惊为天人的相貌,教俗世之人只消看一眼,就念念不忘。
他此刻俨然一位出嫁新娘子的模样,正盘坐在禅房内,不敲木鱼,不诵经书,兀自修炼功法。桌上燃着刚剪过灯花的红烛,是山下信众特地送来供养庄严法相的。
团团红色的灵烟将房间围绕起来,男子结了几个手印,瞬息之间这些红烟聚合在一起,幻化成一只浑身浴火的凤鸟,绕着他的身体桀骜不驯地鸣叫起来,盘桓了几个小周天,便猛然从他头顶冲入身体之中。
男子虽然已运足真气防卫,却还是被这凤鸟的烈焰灼伤了内脏,嘴里盈满一口鲜血,差点喷吐而出。
这次施法疗伤比起前几次已经大有长进。
男子能感受到自己胸口的伤势已无大碍,经过炎雀鸟灵身的几次调息,功力比起从前更上一层楼。他不疾不徐地等着体内气息平稳,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感受飞檐上滴落的雨水的清冽。
不知不觉,他在这寺庙中藏身十五年了。
红烛摇曳,照着白墙上浓墨重笔写下的佛祖的箴言——色即是空。
男子摸了一下胸口离心脏仅一根肋骨距离的剑伤。
他不知道那个刺伤他的男人是否有过悔恨,是否迫于无奈,逼不得已。可无论如何,当他想起自己负着剑伤,在封魔谷尸横遍野的地上艰难攀爬的景象;想起养育他长大的于斯,以及那些跟他一同长大的斯辰们,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精怪们被捆仙绳套住,奋力挣扎发出绝望的哀嚎......他浑身的气血便翻涌起来,只想杀了那无情人,再以死谢罪。
他握紧拳头气愤地狠狠砸向窗台。
突然,整个寺庙乍现金光,把没有月亮的阴雨的夜晚照得如白昼一般透亮。寺中这猝不及防的异象,把男子吓了一跳。思绪迅速回到当下。
这光是从大雄宝殿方向传出的,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才匆匆拿起搁置在桌上的一把漆得通红的古色古香的纸伞,提着红灯笼,温柔地侧身推开禅房的门,往方丈楼方向快步走去。
他来到客堂外,举起那把年代久远的红伞。一滴雨水刚刚打落在伞身上,一股红烟便应运而生,自下而上自然地打撑开了伞面,仿佛具备生命意识。纸面上精细地描绘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不知出自哪位名人之笔,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更有一股溢出的灵光为其增添色彩。伞的柄骨是七情宝树的千年根,触手生温。
他拖着长长的喜袍,沿着依山而建的回廊亭阁一步一步地走着。然而出奇的是,外头阑风伏雨,寺庙内到处都是积水,台阶上更是长满绿油油的苔藓,他仅举着这样一把单薄的雨伞,涉水而过时竟能做到一尘不染,滴水未沾。来到方丈的禅房外时,鞋底干净得和新做出刚穿上时一样。
“元离施主,方丈已经入定,请你明天再来吧!”一位小师父上前拦住了来人,不卑不亢单手立掌于胸前,鞠了个躬。
元离在红盖头下妩媚一笑,恭敬地欠身还礼。
“小师父不必介怀,我在这恭候便是。”
天上乌云涌动,电闪雷鸣,透过寺内的金光可以看到藏在黑暗后头的血色满月,天仿佛破了个大洞,山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月还未停。
元离举着伞立在门外。
十五年前的那个良辰吉日,他也是这样坚定不移地久侯着一个男人推门而入,揭开他的盖头,与他共守一生。终于,他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声音,人们簇拥着新郎官来闹洞房,可等人把门撞开的时候,剑锋闪过冷光,刺穿了他的胸膛,尾随而入的人更是补了一掌将他击倒在地。他丝毫没有闪躲。
红烛未半,新郎却已经扬长而去。
一炷香后。
元离提着的灯笼,红烛泣下一滴血泪,不慎打落在地上。这隐藏在杂乱雨声中的一个沉闷而微小声响,似乎惊动了房内参禅的方丈。
“法响,让元离施主进来吧!”
小师父有条不紊地打开房门。
元离收起纸伞,放下灯笼,再次欠身以示感谢,缓缓踱入禅房内。小师父随后便关上了门。
房内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戒持方丈,房内为何不点灯?”
“元离施主可知佛前为何供灯?”
“是佛祖教诲世人要破除无明。”
“善哉,然则光明普照之处,眼见也未必为实。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不明白,还请方丈开示。”
“你告诉我,你在这间房内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方丈燃起了桌上的油灯。
房内简单朴素的陈设瞬间显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盘坐在床上的蒲团上,他身前搁置着一本手抄的金刚经书,和一个木鱼,手持念珠,默诵了几句梵文后,睁开了双眼。
“你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再告诉我,你闭上的那只眼看到了什么?”
元离照做了,比起之前身处黑暗中,他这次更能感受什么叫作什么也看不见。那是种连黑暗也感受不到的空无。
“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方丈意味深长地笑了。
*
“方丈是在教诲我不要去理会今夜佛前灯骤明之事?”
“阿弥陀佛!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这么说来,我此前向神灯求问之事确已有了指示?”
“元离施主,何苦执着陈年往事不放?”
“方丈,我是不甘心!”
元离含着泪别过身去。
“为什么我要生为斯辰?为什么苍天非要让我爱上那负心汉,却又要让我接受世俗的诟病?为什么我付出的感情和真心在他眼里就是比女人的低贱?”
“阿弥陀佛!施主被七情六欲蒙蔽了双眼,在你眼里有男女之别,在我眼里却都是一样。”
元离满心感激,用红袖擦干眼角渗出的泪水,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想在高僧面前失态。当年,若不是戒持方丈慈悲收留,悉心照顾,他想必已然陈尸街头。
“方丈是世外高人,当然与俗人不一样。没有世俗成见。”
“又来了。一样,众生都是一样。”
*
元离无心探讨佛法,一心只想复仇,转过身恳切地向方丈请求道:“望方丈告知佛前灯的指示!”
外头雨哗啦啦地还在下着,房内油灯的火苗在白墙上投射出二人的影子,一长一短的阴影静止不动,模糊了衣着容貌。
方丈又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才答道:“施主男生女相,本性良善,是有菩萨相。理应放下红尘万缘,在此参悟佛法,须知心静则佛土净,何苦再到凡间去徒增因果呢?”
“方丈要我放下一切,可我根本从未拿起过又何谈放下呢?这一切的经历都是那负心人设下的骗局,他也许根本没有爱过我。”元离说到此处,不禁抬起手看了一眼埋藏在手腕血脉里的那道斯辰印。“无论如何,我定要见到封魔谷恢复往日生机才能心安。哪怕赔了性命也情愿。”
斯辰是一群极具灵气却生来短命的美少年,一旦动情触发了体内的咒印,便活不久了。好在他手上这把红伞有着强大的灵力镇压着不让它发作。
*
“罢了,万法从心起,空论树下蝉。你随我来吧!”戒持方丈起身拿上倚立在床边的禅杖,推开房门跨过台阶。外头大雨瓢泼。恭候在外的法响小师父打起伞,提起灯笼在前引路,朝着光明大放的宝殿走去。
元离忐忑地紧随其后。
大雄宝殿建在隐山的山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建筑十分宏伟,光殿门就有十八人等身高,推开门里头金光耀眼,一尊巨大的如来金身宝像映入眼帘,不免让人感到自身在宇宙之中的渺小,心生敬畏。四周墙壁供奉着西天万千诸佛,菩萨,罗汉,行者,他们形态各不相同,皆得解脱自在,在佛祖身旁聆听教诲。
强光就是从佛祖座前的一盏供灯里发出的,耀眼夺目。
寺庙中的众弟子见此异象全都恭敬地跪拜在殿前诵持佛经。
戒持方丈走上前行礼,带着元离一同敬香,接着念诵了几句梵文偈语,转眼间光线就统统回到灯芯上。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就在这一明一暗的恍惚之间,元离的脑海中乍现了几个陌生的画面,感觉如此真实,强烈。他看到自己口吐鲜血,穿着喜服躺倒在五行山飞升台上,众斯辰倒戈相向,唾弃着他。炎雀鸟绝望地发出悲鸣,在空中绕着他盘旋,乌云涌动,天雷滚滚。他看到那个负心人再一次穿着喜服向他深情地缓步走来。他看到封魔谷的界石在被女娲补天余下的神石复原后,又被一个长着一双鹿眼的少年亲手摧毁......
“元离施主!”戒持长老沉稳安定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方丈,我看到了......”元里疑惑地想要向方丈转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些如梦似幻的诡异画面,却被对方一声“阿弥陀佛”的佛号给打断了。
“施主求问如何才能重建封魔谷,佛前灯今夜骤明表示此事已有了转机,或许可以达成。”
“转机在何处显现?”
“西南方,苍洲。”
“多谢方丈!”
*
戒持方丈带领众师兄弟护送元离来到山门口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大雨仍未停歇。“俗语说,下雨天留客!”
元离知道方丈这是在做最后的挽留。“方丈的好意元离心领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待弟子了却尘缘,必定皈依我佛,再修功德!”
“元离施主可真的想清楚了?昨日佛灯对你显象,此去路途艰难,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去意已决。封魔谷因我而毁,我不能眼看着众斯辰流离失所,自己躲在此处独善其身。”
戒持转头向身旁的弟子示意,法响小师父即刻端着那把红伞上前,递给元离。
“方丈,这......”
“阿弥陀佛,既然下雨天留,客不留。元离施主,时逢梅雨之际,就请带把伞上路吧!”
“方丈,这结缘伞乃上古神器,是我寺的镇寺之宝。如此贵重之物,我岂敢接受。”
“施主眼中有利欲才会觉得这把伞与众不同,而在老衲眼中却并无差别。施主既然能在我寺撑起这把伞,就说明与我佛有缘,它能替施主遮一时之雨也是功德一件,就此去吧!”
元离热泪盈眶地接过结缘伞,在他打开雨伞的一刹那,一道红光即刻融入到他的体内,镇住了手腕上那道斯辰印。元离知道,方丈这是在救他一命。
大恩不言谢。
泪水伴着雨水划过脸颊。
元离脸上擦着胭脂,用螺黛画了蛾眉,点了花钿,朱唇皓齿,顶着女子出嫁时的风光霞帔,托着长长的喜服,踩着被雨水打湿的花瓣,一步一步地走下山门的台阶。
他自幼无父无母,是于斯收养他长大成人。除了于斯外,他一生中还从未遇到有人像戒持方丈这般照顾自己。他从小就憧憬着自己出嫁之日,有人能这样目送着他远去夫家,然而这个梦跟着封魔谷一起支离破碎了。
炎雀鸟浑身浴火猛地从山中飞出,跟着元离的脚步,越过天际。
元离想象着自己远嫁了,眼神却倏忽变得冷峻,无情。
“阿弥陀佛!”
戒持方丈带领着众弟子在后头念了一声洪亮的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