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麓》言一哥哥

3、第三章

　　一提到“斯辰”二字，似乎犯了大鱼的禁忌，它忽然转变了态度，冷冷地对锦娘说道：“魔尊是死了，可部下余孽未除，如今神器现世，我恐怕人间的安稳日子也将要到头了！”

　　“大不了回妖界呗！”锦娘无所谓地说，心想反正灵池也给这虎怪霸占了，倒不如回老家安生。“魔尊死了之后，妖皇还健在呢！我们妖族可不怕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狗屁神族！”

　　大鱼沉默了一会儿。

　　锦娘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是可以逃离人间回到妖界，可封魔谷已毁，精怪们流离失所才到人间避难，这虎怪还能去哪呢？白麓又能去哪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鱼站起身来，缓缓向灵池里走去。“你们现在是风光，神族式微也不足为惧，然而别忘了世间人可容不下你们！”

　　锦娘自然知道是在说以五行山为首的那些修道之人，还有官派的求道阁里那一干人等。

　　“容不下我，容得下麓儿就行！”

　　锦娘不放心地望向白麓跑过的树林，人早不见踪影，空余几颗高大的松树随风摇曳着。地上有几颗他急切跑过时踩碎的松球。

　　“所以，你该多敦促他习得乱世之中的安身立命之法，懂得怎么跟人相处。这段时间，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劫数要应在他身上。你自己没事也少往城里跑了，五百年修行不易，不要滥伤无辜。这上干天和，下损阴德，违背了修道的初念。”大鱼半截身子已没入水中。

　　“我在怡红楼不过是给白麓赚点学费罢了，你以为我想去啊？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从不害人性命。那些臭男人要是自己行的端，坐得正，哪会被我缠上。”

　　“我可听白麓说近来苍原城里多了不少干尸。”

　　“要我说多少遍，都是城东那只猥琐的鼠妖干的坏事。我跟它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愿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为修炼的事苦恼，等我的伤痊愈得差不多了，就会把这灵池还给你。这期间要是你徒增恶业，引火上身，就得不偿失了。”不等锦娘回话，大鱼扎了个猛子，朝池底游去。

　　锦娘本想辩驳几句，却被大鱼堵住了话头，气得哑口无言了。

　　*
　　“白麓，你等等我！你要跑到哪里去啊？”鴖鴖扑棱着翅膀追在后头。

　　白麓跑累了，在森林深处停了下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大鱼早就决定不要他了，锦娘也说不能一直带着他，而他在人间唯一的朋友言一，也因为苏沁的原因，与他渐渐疏远。他觉得自己注定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从出生就被父母抛弃。

　　白麓委屈地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白麓，你哭什么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你别管我！”

　　鴖鴖被白麓不耐烦地一手甩开，只好停止聒噪，识趣地立在他身旁的树枝上。它用嘴啄理自己的羽毛，默默照看着。

　　白麓忽然很想念言一。

　　他忆起那天言一带他躲在花园假山后头，偷瞄着闺房里正在梳妆的苏沁，激动地向白麓说着她长得真美。白麓和言一认识以来，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兴奋。白麓却品不出什么，苏沁确实有些小家碧玉的姿色，在苍原城所有的黄花大闺女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还不至于让人看一眼就神魂颠倒的地步。

　　白麓对言一的夸赞很费解。

　　“你居然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

　　夜里，言一和白麓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白麓，不怀好意地笑着，以为对方在卖傻。

　　“你姨娘在怡红楼混迹了那么久，我才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信算了。”

　　白麓是真的不懂为什么赵天霸总要拿锦娘是怡红楼头牌的事取笑他。

　　白麓每次到怡红楼找锦娘的时候，她不过是把人迷晕了放倒在床上，吸取人些许精气，搜些财物给白麓买吃的罢了。锦娘虽然是妖，可从不像城中老百姓说的那样杀人不眨眼。那些人隔天醒来顶多晕头转向，和花酒喝多了，身体虚乏的感觉没有两样，不会有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

　　难道锦娘是妖的事败露了？

　　白麓还在胡思乱想，忧心忡忡，言一就一脸坏笑迫不及待地趴在他耳朵上，跟他解释什么是男女间的鱼水之欢。白麓听着脸就红了，言一说完倒先羞怯地把脸埋在白麓肩窝，不敢看他。

　　白麓感受着言一温热的鼻息在脖颈的肌肤上流过，全身都变得敏感起来，仿佛所有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他倏忽意识到言一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粗壮而结实。言一的一条腿架在他的腿上，裸露出的皮肤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自己多出了些稀疏的黑色体毛，扎得人痒痒的。

　　言一侧过身子，腹部紧贴在他的腰上，软绵绵，暖洋洋的，让他记起像很久以前，卧在大鱼背上，四处觅食的感觉。熟悉的被呵护的安全感。

　　白麓这时心里好满足，好幸福，好快乐，甚至希望时间能停止，永远地留在这一刻。他想要永远和言一待在一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去想为什么父母会遗弃他，为什么大鱼和锦娘在他长大之后，也不愿意再和他待在一起，不用去想为什么人人都讨厌他，欺负他。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掰开言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言一口中的鱼水之欢。他突然好羡慕苏沁，羡慕那些女孩子，羡慕到心头微微作痛。

　　他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渴望娶妻生子了。很快，两人就再不能睡一张床了。言一会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人会代替白麓陪在他身边。而白麓注定只会成为这个家中的一个外人。

　　*
　　“王言一来了！”鴖鴖嗅到熟悉的人味，警觉地从枝头上飞起来。“肯定是他今天欺负你了，我要去教训他。”

　　这后山满是有毒的瘴气，言一怎么敢贸然上山？

　　白麓赶忙起身跟着鴖鴖穿过灌木丛，一路往山下跑去，想拦住他。然而，他才走到半路，就听到言一在林间找寻的声音，焦急地喊着白麓的名字。

　　白麓循声找到他的时候，他绑了一条亚麻布在口鼻间，模样像极了评书中的采花大盗。而鴖鴖则胡乱地啄着他的脑袋，场面相当滑稽。

　　“鴖鴖，过来！”

　　白麓的笑声中余着哭腔，半哑了。鴖鴖听话地飞到他的肩上。

　　“我在城里到处找不到你，听城门的守卫说你要来后山，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人放我出来找你，没想到你还真在这！”言一关切地从裤子上撕下一条亚麻布来，就给白麓绑上。“你傻不傻啊？这山里的雾气有邪毒你不知道吗？有妖怪你不知道吗？怎么敢就这样往山里跑？你姨娘知道你来这吗？”

　　被言一体温焐热的亚麻布上，沾着他的汗味。白麓隐约还嗅到了石楠和皂角的气味，觉得很好闻。其实他从小在这山里长大，兴许是吃着这里精怪母乳长大的原因，根本不会被这里的空气所伤，用不着捂住口鼻。

　　听着言一一连串真心的问句，白麓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抱住言一，眼泪又一次决堤而出。他再也不想放开他。言一不明所以却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等白麓止住了眼泪，言一带他下山到了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来避雨的那个破茶棚。城门现在已经下钥，他们今晚恐怕就得在这里过夜了。几年过去，里头的陈设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不免勾起二人的回忆。

　　白麓在茶棚里挑捡了几根树枝，依旧让鴖鴖生起一堆火。

　　“我把赵天霸的腿打断了。”言一坐下时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对白麓说话，仿佛自己只是打断了一条恶犬的腿。他没有急着追问白麓出逃的前因后果。他对他有百分百的信任，从来不会多想。

　　“他爹是皇上亲封的威猛将军，你不怕人上门来找你麻烦吗？”白麓担忧地瞟了一眼言一，他脸上显然毫无惧色，十分坦然。“我看你还是少给你爹惹麻烦了，省得回去挨罚。”

　　“是他无理在先，他爹不好好管教他，那就让我代劳教训教训他。我这可是在帮你，你怎么反倒替那无赖说话。”言一装作生气的样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身旁的白麓。

　　言一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滚烫，白麓羞赧地往边上挪了挪。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吗？就是那次我掉在树洞里，也是这姓赵的非要跟我较劲，骗我到后山来。所以，我也不全是为你。”

　　言一以为白麓的小动作是在自责，便开解了几句。

　　而白麓却以为言一是怕自己对他有太多不必要的感情。毕竟，他那样堂而皇之地打扮成苏沁的模样到求道阁去找他，个中缘由言一既然没有问，想必是心照不宣，不想他难堪罢了。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外头又下起了雨，起初是稀疏的小水滴，没多久就转为倾盆大雨。两人一时无话可说，便躺倒下来入睡。听着雨水打落在树叶，泥地，和小水洼上的声音，微风透过破败的屋棚吹进来，凉爽惬意。

　　白麓还想跟言一说几句话，不想那么快入睡，可他转头喊了几次言一的名字，他都没有反应，看上去好像已经睡着了。白麓简直不敢相信人可以这么迅速地成眠，心想或许是言一今天又是打架，又是翻山越岭地来找他，太过困倦了。

　　看着言一安然的模样，那浓浓的眉毛下面，是他合上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瘦削的脸颊，以及额头上的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白麓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目不转睛地盯着言一看了许久，心里萌生了一个不可自制的可怕的想法。

　　他又轻声叫了言一的名字，仍未答应。

　　白麓慢慢地把脸贴近言一，小心翼翼地嗅着他从练功服上撕下的亚麻布，感受着他的鼻息。然后，白麓情不自禁地隔着布条，把自己的嘴唇覆了上去。

　　一阵触电的疼痛从心上流窜到全身。

　　白麓被这阵痛感拉回现实，等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连忙起身挪开自己的嘴。漆黑的棚屋里，白麓似乎看到言一喉结在阴影下轻微地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

　　白麓吓出了一身冷汗，顾不上身上突如其来的不适，慌张地翻身躺下去，闭上眼，一动不敢动。好像这样就可以当做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全都只是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