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剑》远山雾

2、物是人非朱颜改，势利人心未曾变

　　苏十三将剑插在腰间，沿着大街慢慢走。
　　忽然有声音道：“那爷孙不简单。”
　　一道拳头大的虚影出现在苏十三左肩头，是个没有下身的幽灵，一副花甲老人模样，两手拢在袖中，目光打量着四周，漫不经心地同苏十三说话。
　　苏十三神色平淡，道：“我知道。”
　　鬼老人又道：“小心些，你如今被封仙铠压制，可不能胡来。”
　　苏十三又道：“我知道。”
　　说话间人已来到一幢府邸前，只见镶金挂红的牌匾上刻着“苏府”两个大字。
　　门房见一衣裳褴褛的叫花子朝苏府来，老早便过来拦着，一脸厌恶地挥手道：“去去去！要饭的到后门去！”
　　虚影又出现在苏十三肩头，上上下下打量苏府，道：“这就是你家？看来没了天山庇佑，苏家也没什么特别。”
　　苏十三道：“或许吧。”
　　门房好像看不见苏十三肩头的鬼影，只在催促苏十三离开。
　　这时苏府里忽然涌出几名说说笑笑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年纪与苏十三相仿，鲜衣怒马，飞扬跋扈，门房一见连忙上去点头哈腰，躬身问好。
　　虚影又道：“你这苏家少爷跟他们似乎不太一样。”
　　苏十三道：“好像是有点不一样。”
　　苏十三站着的地方，似乎正是他们要经过的地方。
　　为首的高大男子领着族弟族妹正要去往城中，却见路中挡着一人，颇为落魄，但看清这人面容后，脸色不由一变：“苏十三？”
　　苏十三微微一笑：“苏旬武。”随后目光从那些或诧异或惊疑的脸上扫过，都是些不认得的人。
　　苏旬武脸色有些难看：“你……不是死了吗？”
　　苏十三道：“托你们的福，还活着。”
　　苏旬武还未出声，他身后忽站出一个人来，指着苏十三，傲然道；“你就是那个被族上鄙弃的苏十三？区区一个废物有何脸面回我苏家？”
　　苏旬武沉声喝道：“八弟！不要胡说！”
　　虚影抱着手，悠悠道：“天山那些人做事真是肆意妄为啊，此等遭人鄙弃的事竟不遮不掩，难怪能做到三重天第一山门的位置。”
　　苏十三未理会虚影之言，微微眯眼，道：“那你说我该如何？”
　　那被苏旬武叫做八弟的少年人喝道：“滚出海渊城！随便你烂在哪里，别到苏家来抹黑！”
　　虚影又道：“不过是依附于天山脚下一微不足道的世家竟然如此嚣张，看来挨的教训还是少了些。”
　　苏旬武叱道：“八弟！休要放肆！无论如何他也是你六哥！”
　　苏旬厉叫道：“大哥！你怎么替他说话！区区一个淬体境，有什么脸面回我苏家！”
　　苏十三漠不作声，淡淡看着两人。
　　苏旬武转过头对苏十三道：“我且称你一声六弟，苏家……的确已经与你撇清关系，你还是莫要进这个门，免得你我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苏十三抱手道：“哦？我不记得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苏家的事，难道是因为唐家吗？也是，我那两位爹娘走后，这苏家没了靠山，确实压不过唐家。”
　　苏旬武双手握拳，面色有些难看，道：“你也清楚你不过是他们的弃子，自他们抛弃你那一刻起，苏家已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你还要回来？”
　　苏十三淡淡道：“旅途劳累，难道过来暂歇片刻也不行吗？”
　　苏旬武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道：“好吧。”
　　他让开身子，身后的少年少女们也跟着让出路来，目光却忍不住打量苏十三。
　　唯有苏旬厉站在路中一动不动，冷冷道：“想过去也行。”
　　他身上忽爆发出一阵灵力，掀起阵阵罡风，气息强横，甚至将身旁的同伴都逼退几步。
　　苏十三站在离他三丈处，罡风将他头发吹得狂舞，但神情却未变，依旧淡然。
　　虚影不受罡风影响，定定飘在苏十三肩头，道：“还不错，具灵中期。”
　　苏旬武带着族弟族妹退到一旁，并未阻止，目光看着苏十三，想知道他会如何应付天资聪颖的八弟。
　　虚影道；“我记得你说过苏家修的是什么风灵诀？似乎是天山传下来的秘籍，非同一般啊。”
　　苏十三慢慢将腰间那柄剑鞘古朴残破的长剑抽出，缓缓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苏旬厉厉笑道：“废话少说，放马过来！”
　　只见他双手一合，黑发飞舞，本就凌厉的罡风愈演愈烈，两道巨大风卷交杂雷电从他左右凝成，天地为之一暗，四周松动物件纷纷被卷入其中，被搅得粉碎，连远远躲开的那些同伙都有些难以抵挡风卷威势，暗暗运力抵抗。
　　苏十三在狂风之中两脚生根，纹丝不动，目光盯着风暴中心的苏旬厉，左手拇指抵住剑柄。
　　“住手！”
　　一声断喝传来，一道人影从苏府跃出，来人只手一压，瞬息之间将肆虐风暴吸入掌中，同时，苏十三欲弹出的拇指也松了下来。
　　四周归于平静，被吹到半空的东西纷纷掉下来，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虚影叹道：“可惜了，来了个两仪境。”
　　不知道他说的可惜是为了苏旬厉还是苏十三？
　　苏旬厉一见来人，此前的飞扬跋扈消失无踪，垂头道：“爹。”
　　苏厉斥道：“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竟敢在府前动手！若我来得晚些，你还要拆了前院不成？”
　　苏旬武过来劝道：“二叔息怒，八弟不过是想与人切磋切磋，失了分寸，怪我没拦住。”
　　苏厉怒道：“当然怪你，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懂得管教弟妹吗？”
　　苏旬武垂头道：“是小侄不对。”
　　苏厉道：“跟谁动手？”
　　他目光落在苏十三身上，脸色一变，道：“十三？”
　　苏十三道：“是我。”
　　苏厉脸色几番变幻，最后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为何，苏厉心中竟有些惧意。
　　苏十三淡淡道：“不为何事，路过找个歇脚地方而已，住几天便走。”
　　苏厉暗中松了口气，道：“好，想来族中几位长老知道你平安无事也会安心很多，毕竟……”
　　苏十三打断他道：“不必跟我提他们，我并非为了苏家而来。”
　　在苏十三一个淬体境面前，苏厉竟不敢大声说话，只连声道：“好好好，你且进来，让管家安排便是。”
　　苏十三不再说话，径直越过苏厉一行人进了苏府。
　　看苏十三大摇大摆地进去，苏旬厉恨声道：“父亲！为何要对他这般客气！”
　　苏厉目光闪烁，道：“你不懂。”
　　苏旬厉又道：“他不是早被抛弃了吗！”
　　苏厉叱道：“就算他是弃子，也是苏晴之子！也是天山之人，懂了吗？”
　　苏旬厉并不服气，只暗暗咬牙。
　　苏旬武叹了口气，道：“八弟，别怄气了，赶快去演武台要紧。”
　　苏旬厉脸色一变，道：“是啊大哥，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快走快走！”
　　说罢拉着苏旬武便走。
　　苏厉目送几人离开，转过身脸色沉下来，快步走进大门。
　　苏十三躺在雾气腾腾的池中，□□，身旁两位美貌侍女一人替他梳洗头发，一人为他擦拭身子。
　　纤纤玉手拂过苏十三身体，匀称且线条分明的肌肉令侍女俏脸绯红，道道狰狞又丑陋的疤痕又令她心惊。
　　“少爷……还请翻过身子。”
　　这一面擦完了，该换另一面。
　　苏十三懒洋洋翻过身子，趴在池边，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背来。
　　服侍苏十三换过一身宽松舒适的袍子，侍女逃也似地离开苏十三的房间，好像再跟这位陌生的英俊少爷多待一会，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苏十三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上，那柄古剑就放在手边。
　　虚影冒出来，问道：“何时去唐家？”
　　苏十三拿过桌上水果，挑了串葡萄，悠悠道：“一会吧。”
　　虚影又问：“封仙铠的事呢？”
　　“不急，急也没用。”
　　窗外有人说话，声音清脆，略显尖锐，叫道：“我说你躲到哪里去，还是在这里，又来祭你那鬼六哥？”
　　有人回话，话音微颤，似乎颇为害怕：“你们要做什么？”
　　随后传来一阵辱骂声，污言秽语骂得十分难听。
　　苏十三推开窗子，见楼下花园中几名衣裳华丽的少女正围着一名面色惶然的少女大骂，甚至有人开始动手动脚。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花一样的年纪，为何如此恶毒？
　　而那个被围攻的少女，双手护着头，缩着身子，仿佛这样能好受些。
　　虚影道：“认识？”
　　苏十三点点头。
　　几名少女骂够了，正要动手，忽觉额头一痛，伸手一摸，摸下来一颗鲜香多汁的葡萄，只不过此时看起来有些可恶。
　　“谁！”
　　少女怒气冲冲地转头搜寻，找见一个倚在窗台，神态慵懒的英俊年轻人，手中正提着串葡萄。
　　见是位好看的公子哥，少女们火气立时消去一半，身为名门淑女，被人瞧见这不淑女的举止，总是要有些羞愧的，更别提是这样一个好看的人。
　　那位被围攻的少女也看见苏十三，脸色一怔，呆在原地，却被身后一人猛踢一脚，猝不及防扑倒在地，那人还骂道：“怎么？有救星高兴了？”
　　带头少女见苏十三轻飘飘地落下，正朝这边走来，低声道：“别动她了。”
　　她不禁理理发丝衣领，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些，不光是她，几名帮凶亦是如此，说不定这是哪个豪门的公子过来拜访，留下不美的印象可不好。
　　扑倒在地的少女小手发白，死死抓着地上青草，久久不愿起来。
　　苏十三过去，在那颗弯曲虬折的枯树上看到许多随风摆动的平安符，有的破旧已泛黄，有的崭新如白玉，还有的已不知是被人打掉还是自然掉落，只剩下细线飘摇，密密麻麻，挂满树梢枯枝。
　　刘老鬼亦看到此景，叹道：“说不得你这几年逢凶化吉有这小姑娘一份功劳。”
　　苏十三在小姐们诧异的目光中走到少女面前，蹲下问道：“怎么不起来？”
　　他声音是如此温和，如此亲近，令匍匐在地上的少女忍不住流泪。
　　少女颤抖着身子，缓缓坐起来，好像不愿苏十三看见她这副难堪的模样，垂着头，捂着脸哽咽道：“六……六哥……”
　　语声柔弱难过，仿佛有天大的委屈无从诉说。
　　那些欺辱她的少女脸色一变，她所谓的六哥不是早死在海中？
　　苏十三伸手替她摘掉发丝上的青草，拍干净衣服上的尘土，道：“站起来。”
　　少女扶着苏十三的手站起来，遮脸的手松开，露出一张秀丽的脸庞，犹挂着两道泪痕。
　　苏十三又伸手替她擦泪，没想到泪珠越擦越往下掉，越擦哭得越凶，随后少女干脆扑到苏十三怀中放声大哭。
　　这一切发生时好像周围那些欺辱她的人不存在，直到她们想挪动脚步离开，苏十三才冷冷道：“站住。”
　　几名少女脚步一僵，带头那人咬牙道：“你是谁？我可是苏家小姐苏星彩，你敢动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
　　虚影飘出来道：“看来苏家小辈都不记得你了啊。”
　　苏十三没理会虚影，也没回答苏星彩，只是轻轻拍着怀中少女的背，直到她哭够了止住哭声，才问道：“好些了？”
　　少女点点头，擦去眼角泪珠。
　　苏十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粗布麻衣，皱起眉头。
　　一旁苏星彩又咬牙道：“你到底要如何？”
　　苏十三目光冷冷看她一眼，对少女道：“去，她们如何欺负你，你就如何还回去。”
　　苏星彩急道：“你敢！”
　　话音刚落，少女已经过来，伸手朝她脸上打去。
　　苏星彩已是具灵初期的高手，而少女不过是淬体初期，她哪里会得手？
　　苏星彩暗自冷笑，就等着震碎少女手臂，苏十三忽然道：“你敢动用灵力试试。”
　　话不重，却让苏星彩愕然失神，回过神来，少女的手已经狠狠扇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后那些人一个也不差，各领一耳光，这几巴掌仿佛蕴含了多年的恨与怒，打得十分用力。
　　苏星彩捂着脸，怨毒地看着两人，恨恨道：“你们给我等着！”放下狠话，几人愤愤离去。
　　待她们离去，苏十三目光回到少女身上，嘴角绽开一丝笑容：“我记得，你是叫蓉蓉吧？”
　　苏蓉蓉脸颊微红，点点头。
　　苏十三默默替她将发丝理顺，心神恍然回忆起这个半大孩子跟在自己身后，脆生生叫着六哥的日子。
　　那是他在苏家为数不多温暖的回忆。
　　记忆中，蓉蓉似乎是哪位叔伯的私生女，没名分，没人认，只得在苏府惶惶度日。
　　“都长这么大了，也变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