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弦》唐逦

4、射艺

　　沈弦来京都府数月，一直借住在次兄沈弈的私宅。
　　主人家统共三口人，只雇了几个煮饭洗衣打扫的妇人，平日里向来安安静静的。可他从西南角的独院换了常服出来，却听见前院一片吵嚷。
　　仆妇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台阶下，一见了他，就说“长公主来了，好大的排场”。
　　沈弦先是吃惊，而后又想，长公主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如此高调，定然有所图谋。
　　首先向长公主借贷的事就瞒不住。
　　虽说国库紧张时向亲王乡绅借贷也不是没有先例，可若真有人要整他，只须拿倍息暴利做做文章，安个助长公主敛财之类的罪名，似乎也无可厚非。他叹了口气，两只脚不知不觉也跟着迎了出去。
　　长公主的车驾众星拱月般的落在这并不宽敞的巷道。两匹毛色油亮的西域宝马，雕花围锦的宽阔车厢，前后十数穿着考究的奴仆随从，跟两侧的青瓦矮墙格格不入。
　　长公主一袭雪青直裾广袂常服，下着紫裳，手持一柄刺绣宫扇。卷起半扇的竹帘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八分面容，露出涂了薄胭脂的朱唇。
　　郭鲲作了个“请”的手势。沈弦瞄了瞄左右侍从，只觉如芒在背，到底还是抬腿上了车。
　　公主并不看他，仍阖目倚在车壁上：「沈常侍倒爱多管闲事。收买人心收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殿下既知稍稍施以恩惠便能笼络人心，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总归曹郁才是公主府令。我也不好忽然插手驳了他的决断。」
　　「李骍不是普通的奴隶。」沈弦慢慢地说道：「他后颈上有刺字。」
　　长公主抬眼看他，眸子里盛着笑意：「但凡是我看上的，无论是谁——我都有法子让他做公主府的家奴。」
　　他面不改色：「沈某在原任上一向安分守己，竟不知是什么渊源，也值得殿下强取豪夺。」
　　公主一怔，旋即笑道：「从前是你爱慕我不得，时常来我这里发疯，要做牛做马的。现在倒是一句不记得推脱得干净。」
　　她话说得坦荡，又兼几分嗔怪，倒把他堵的无话可说。
　　但沈弦知道她在胡扯。两年前他身上还挂着同左小龄的婚约，怎可能不顾礼法，去招惹新寡的长公主。
　　「沈琴歌，你……你想起来了么？」
　　他注意到她握着扇柄的手攥紧了，「沈某未能记起。」
　　公主踌躇片刻，又问：「那……那害你之人，你可有头绪？」
　　「买凶杀人，如何能知？」
　　「你恨吗？」她的目光瞄向他的右臂。
　　那亡命徒一刀断了他的手筋，以骑射见长的高陵县尉从此弃武从文。
　　沈弦摇头：「殿下，我不知该恨谁。」
　　长公主神色松动。她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想冲他大喊“恨我吧”。
　　最终她忍住了，却只能说些安慰的话：「我会想法子，遍寻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的手。」
　　「殿下，有些事勉强不来的。」沈弦勉强一笑：「既然拉不满弓，这手于我已是废了。」
　　长公主不言语了。
　　她沉默，沈弦也只能跟着沉默。直到站在建章宫北门外，公主才开口：「你想以什么身份进去？」
　　他毫不犹豫地退后两步：「请殿下先行。」
　　公主冷哼一声，抓起他的左手牢牢牵住，「我偏不允。」
　　太液池已经聚起了不少名门公子，听说长公主到场赏光，齐齐噤声低头。
　　当他们发觉公主并非独身前来，又齐齐发出嘘声，好像谁不跟着羞辱沈琴歌吃软饭，谁就是叛徒一般。
　　长公主却好似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始终黏在情郎身上，脉脉含情，嘴角带笑。
　　「狐狸精！」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跟着就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话：「还是只公狐狸呢。」
　　「诸位好热闹。」
　　公子们见天子驾临，立刻又换上另一副面孔，逗趣的，讨好的，出主意的……仿佛刚才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长公主唇边溢出冷笑。
　　当天子顺应众意宣布今日的助兴活动改为射箭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看沈弦的反应。
　　不过沈弦看上去也没什么反应。从她昨晚见到他起，他就几乎不曾有过情绪起伏。
　　公主从御案边站起来：「安邑技痒，请皇兄准许一试。」
　　宴席上顿时如点了冷水的沸汤。有奉承的，有看戏的，还有胆大的叫着“沈常侍从前做过武将，怎么不来？”
　　长公主置若罔闻，当下接了一副女子用的轻弓，利利落落一箭，中在红心边缘。众人喝彩。她微微转头，用余光看见沈弦向皇帝递了密函。
　　「长公主殿下，听闻沈常侍昔日箭术了得，尤擅双箭——只是不知比在下如何？」
　　此人话音一落，只听倏忽风响，她靶子上的红心中央便被攒在一起的三枝利箭刺中。
　　公主半眯起眼睛，看向这位挑衅者。那人上前一步行礼：「臣公孙鹤，方才多有失礼，请殿下宽恕。」
　　「公孙鹤。」她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右卫将军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