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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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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我不认识她,见都没见过,我到这个学校还不到一天,您别这么恶心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沈离不是头一次来审讯室,四仰八叉地坐在那,不像受讯的,像来砸场子的。
“你和另一个目击人什么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沈离调整坐姿,坐的规规矩矩,眼里却漾着朦胧的迷离之情。
女警官顿笔,神情不悦,冷冷的说:“所陈供词都会记录在册,我劝你少装神弄鬼。”
“认识受害人吗?”
顾忱说:“不认识。我在学校没朋友。”
“一点都不了解吗。比如人际关系,家庭情况,学习成绩。”
顾忱看着陆正,一字一句道:“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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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正点了支烟,监控录像定格在顾忱与陈沅擦身而过的一帧。他听见开门声,搓了搓下巴,问:“怎么样?”
张佩珊摇了摇头,说:“沈离今天才入校,她知道的不多。”她翻了翻供词,接着道:“倒是这个顾忱,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陆正被烟呛到,咳了几下,说:“明哲保身。社会的水深,学校的水隐。多加些人手调查陈沅的社会关系,找人跟紧顾忱。”
“我这就去办。对了,我刚刚送她们两个出局,见到了时慎,他躲在暗处,应该在监视沈离。”
陆正扬了扬手,示意张佩珊下去。
沈离是个可怜人。当年她妈妈江欲雪和她的案子都是他办的。
他接到报案的那天,是冬至。天空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洲,又白又灰,雪没过脚踝,汽车压在上面吱嘎响。当时沈离抱身坐在楼梯上,身上落了一层雪,像糯米团子似的蜷在那里,脸白的几乎可以融进雪色里,鼻尖和眼角像卧室里的血一样红。沈离抱着他的腿,说杀死妈妈的人是爸爸。
调查结果是自杀。无论是从割腕的位置还是江欲雪当时的精神状态来说,他杀的可能性都太小了。
江欲雪父母了解内情后,当面与沈家决裂,打算抚养独女唯一的血脉,谁知沈离不肯,要留在沈离,江家二老无法,便回了老家。
那以后陆正再没见过沈离。有时候他觉得隐没在雪色里的小孩只是他的幻想。
陆正再见到沈离的时候,是2013年的夏天,距离江欲雪案过去9年,那时沈离十五岁。她当时的眼神就和现在的她一样,疯癫,麻木。
沈离是自行出来的。那一刻她像个视死如归的斗士,全然不畏枕戈待旦的左轮手枪。她把带有血渍的刀扔在地上,那刀刚开过刃,嗜血魔鬼般的躺在他脚旁,血珠随着掷刀的动作,溅在他裤角,那一瞬间他生出了想跑的冲动,觉得刀上的血不是沈向南的,而是沈离的。
她知道了江欲雪的死因。沈向南的刀口位置在□□,他伤势重,就算伤愈,今后也没有行动能力了。
沈向南外面有人。
***
顾忱刷了公交卡,沈离将邻座的书包挪开,拍了拍,示意她坐。她今日扎了高马尾,显得干净利落。上着灰色短款紧身衣,下配黑色宽松工装裤,她本身个头就高,这样更衬得她腰细腿长。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班级门口时,沈离突然说:“别怕。”
顾忱顿了脚,轻嗯了声,便回座了。数双眼睛自四面八方而来,似短刀般齐刷刷的钉在她身上。陈沅的死讯和她进警局录口供的事,早已在全校传开了。
避役,爬行类动物,不需要出力就可以吃到食物。它们善于随环境的变化改变自身的颜色。大自然中了不起的魔法师,它们可以是温顺的稚兔,也可以是凶狠的豺狼。
有些暴力是不见血的。他们不需要毁尸灭迹,就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沈离将书包砸在桌子上,用了十分的力。将眼神尽数砸了回去,她的耳骨链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像个不容置喙的暴君,凶的不可一世。
顾忱心不在焉,出神地望着窗外。
禹城下了将近一天的雨。雨珠接踵地打在玻璃上,水汽蒸腾其间,编织若有似无的幻境。林荫旁的血渍被冲净了,明天这里将举行成人礼,无数的礼花漫天而落。
太阳照常升起,
星星按时隐没。
沈离肩膀受力,思绪从空洞幻梦中抽离,张珏说:“我们谈谈。”
两人到了自习室,上课时间这里一般没人。张珏锁了门,她瞬间被圈在中心。
顾忱环视一圈,冷冷地说:“这是你谈话的方式吗?”
张珏故作恐惧状,说:“我害怕啊,总得有人保护我。就像你,保护陈沅那样。”
顾忱说:“你们确实该感到恐惧。”
张珏捏住顾忱双肩,惊慌地起了颤音:“你什么意思?”
顾忱瞥了一眼张珏放在她肩上的手,并不作答。
张珏见她不说话,火气大了几分,摇晃着顾忱的身体示威。她的理智几乎被那句话冲散了,全然忘记自己是来讲和的。
顾忱正欲发作,忽而一个高挑的身影拿住了张珏的手,就势将人放倒了。
那人揉了揉她的肩,身上散发着清新好闻的柑橘果香,与她身后雨过天晴后穿帘而过的光相得益彰。她说:“好久不见你,还以为你逃课了。”声音轻柔的像水,好像要将她溺毙其中。
顾忱想,天晴了。
***
陆正喝了口速溶咖啡,揉了揉太阳穴。
陈沅的社会关系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不过草草地濯了几滴墨。陈沅父亲因病早亡,从小跟着母亲李玉兰生活,母女两人生活拮据,靠着抚恤费和农田雇佣维持生计,与村人相处融洽,并无纠纷。陈沅两年前中考考入昱城十二中,一个月回一次家,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也没人知道她这两年的生活状况与精神状态。
“陆队。”张佩珊将刚打印好的资料递给他,接着道:“韩祁询问了十二中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除去不认识的一部分人,其他人都说陈沅性格沉闷孤僻,不合群,但听同乡的描述,陈沅倒像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她略一沉吟,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会不会因为高考复习压力大,再加上家庭经济状况,心态崩溃,选择自杀。”
陈沅最近成绩波动很大,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死者家属什么时候到?”
张佩珊看了一眼表,说:“今晚,大概八点。”
***
顾忱一手拎着成人帽,另一手举到眼前,从指缝里看着太阳。
一只纤细莹白的手覆上她在她手上,蝴蝶形的耳骨链在微光中虚晃。
沈离从她手中拿过学士帽,戴在她头上,用鬓卡固定住了。她的头太小了,帽子在她头上不安生。
顾忱说:“天真热。”
沈离看着她细长的脖颈,在日光下白的几乎要透明了,她回道:“是热。”
她们刚在会议厅聆听冠礼致辞,这会儿正在操场排队等着同家长共跨成人门。若有家长因工作或其他原因无法到场,两人成对跨成人门。
她们两个一组。
“你已经19岁了。”顾立人说,“成人礼和你没关系了。”
成人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命题,有人累及一生也找寻不到答案。可偏偏有人将它与年龄联系在一起,这确实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做法,因为它告诉你什么年龄该干什么,什么年龄不该做什么。
场外突然骚动起来,不少人围在那儿,几个保安在那维持秩序,到于是无济,骚乱很快就穿进场内了。
一位形容枯槁的女人进来了,她逢人便抓,一张张脸捱过去,到顾忱这里便停下了。
“是你……就是你。”她抓着顾忱的胳膊,力气不大,也不知道是怎么挣脱保安的钳制跑进来的。
她的呢喃没有停下来,眼泪也止不住的流,肌肤像荒年的旱田,皱纹四分五裂。
“你……你怎么……怎么有脸……有脸在这里若无其事的举行成人礼啊!”
“我的沅沅,那么的年轻……”
场内早已失了控,窃窃私语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似在耳边。
沈离抓住那女人的胳膊,用力掰开了,她客气地说:“你搞错了,大婶。”
李玉兰昨晚到警局后,见了女儿的尸身。陆正说案件没进展,本想等她先缓一缓情绪,再与她交代详情。但却被她看见了电脑监控录像的那一幕。
她怀疑女儿的死与录像上的人有关,便借口上厕所跑出来了。
***
陆正将手机推向顾忱,说:“事发前后的监控录像,你和她正好擦肩而过,你和她说过话,你们说了什么?”
顾忱不答。
陆正点了点桌子:“媒体已经将警察局围的水泄不通,李玉兰在学校质问你的视频流传到了网上。”
顾忱面露犹疑。
陆正摊牌,打算晓之以情。“现在案子没有任何线索,我们已经查遍了所有可查的资料。她妈妈现在就如同一副空壳,唯一支撑她撑下去的信念就是讨回公道。”
顾忱放下手机,暗含嘲讽地说:“你们真的查遍了所有可得的资料吗?一段监控?酒囊饭袋。”
张佩珊正欲反驳,被陆正拦下了。
顾忱接着道“听过菲洛墨拉的故事吗?她遭人□□,施暴者害怕丑行暴露,割掉了她的舌头。”
陆正说:“你要表达什么?”
顾忱道:“重点不是我要表达什么。重点是故事不仅仅只是个故事。悲惨的际遇需要残酷的故事去描述,就像人生永远逃离不了苦难。”
她站起身,准备走人。临走之际,她头也不回地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谢谢你。”
张佩珊感到莫名其妙。“什么?”
“谢谢你,”她回过头,说:“她那时和我说的话,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