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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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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走到睿王府的时候,天起了大风。风刮的街上行人就跟被收割的稻草秧子似的,乱纷纷都喊着“要下雨了,快些回家!”
姬央不紧不慢,微垂着眼,月白色僧袍袖微拢,一步一脚印地往前走。
他这边厢安步当车,从长公主府走去睿王府也就两个坊市的距离。可巧了!他刚走到睿王府那儿,恰好就撞见睿王爷的车辇匆匆从他身边擦过。
姬央躲在屋檐底下微垂着头,马车上那人自然是瞧不见他的。
这世上,也就姬央能远远的凭着一丝儿玄之又玄的气息,立即就能断定那人在车内。
睿王爷秦阆今日轻车简从,就连皇族徽章都没挂,马车垂着道竹帘子。待睿王府仆从们也都过去后,姬央这才慢吞吞抬起眼——果不其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那个曾在伏龙寺里窥探他写信的仆从背影。
再没错了,这家伙已经回府了。
姬央心中一声长叹。他既盼着这番去,能在王府里头遇着那人,又盼那人能不在。
眼下正值国丧,按理说,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皇子们都会被留在宫里头管辖事务。睿王进宫参拜郭皇后也不过就个把时辰,这就已经打马回府了?看来是没能捞着什么便宜差事。
唉,所以这人可能、大概、当真就是混得不行了。
姬央慢吞吞地再次挪动脚步。这回摸到了睿王府门前,远远地望见两个石墩子,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他抬头望了眼天,雨一时不得住。又见两旁尚有没来得及避让的行人,正纷纷撑起手中油纸伞,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句道:“落雨落雨,人人打伞,我有光头!”
“哈哈!”
“哈哈哈哈……”
睿王府门前跷脚的两个仆从听见忍不住哈哈大笑。
倒是都晓得,正在吟打油诗的白衣小和尚来自伏龙寺,正是宫中常请去诵经吃茶的少年神僧。
“神僧,你来了?”
“嗯。”
姬央慢吞吞挪到门口,依旧微垂着眼,笼着袖,淡声笑道:“小僧有要事求见王爷。”
“哦?神僧你能有什么要事?”那俩仆从拿眼睛上下瞟着他。
“不瞒两位,前次王爷去伏龙寺中求医,当时小僧曾远远儿地隔着纱帐瞅过几眼,觉得不太好。如此又耽搁了几日,这蛊毒……怕已不在脾脏而在膏肓。故此趁今日无事,特地再来看望一下王爷。”
他说的倒是语词十分客气。
两个仆从互相望望,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个就道:“那神僧你先在这儿候着。我进去禀报王爷!”
“喛,好嘞。”
姬央站在石狮子前,大半个身子早就叫雨水淋的透湿。那仆从倒是好心张罗,笑嘻嘻地招呼道:“神僧,且先到屋檐下来避个雨。”
姬央慢吞吞撩起眼皮,摇了下头。“不了,小僧前次得罪过王爷,此番虽冒雨前来补救,但为免王爷迁怒,俩位还是直说,就说小僧正在此淋雨呢!”
那仆从茫然地张大嘴,啊了一声。
姬央笑。“免得王爷听见是小僧来求见,迁怒于各位。”
*
睿王爷秦阆气不气呢?
气,当然气。
砰一声!
刚听见仆从禀报说来求见的是伏龙寺作弄他的那个白衣小和尚,秦阆立刻就重重一掌拍在案几,茶盏叮铃哐啷落下去,当场碎了半只。
“王、王爷……”
从门口到内花厅禀告的仆从,总共已经换了两茬。新进来的这个小厮倒是长得俊俏,平常来王爷跟前儿报事,总是得到睿王爷笑眼相看,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王爷发怒。当场扑通一声,双膝软倒,跪在内花厅的青砖地上。
秦阆这时却没空去看府内满眼的清俊小厮们。他咬牙切齿,头顶墨发根根立起,恨不能将玄色罩纱镂空发冠都给戳破了。
“王爷息怒,王爷……咳咳,注意容止。”
旁边的老清客忙也端着茶盏,刻意压低嗓子,只让秦阆一人听见。
“容止?都特么扯淡的玩意儿。”秦阆眼下却丝毫顾忌不得了,咬牙切齿地骂道:“叫他滚出去!”
“……啊,是。”那仆从得了这一声,巴不得地踉跄着面朝秦阆膝行着往后退。
“慢着!”秦阆却又叫住人,眼神一转,道:“叉乱棒给本王打出去!”
“王、王爷……”仆从话语里都带了哭腔。
“王爷不可,此事万万不可!”老清客也将茶盏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眼下正是非常时期。”
这一句话也就把底点了个透亮。
按照常理,秦阆也晓得自家应该按捺住火气,但他眼前一飘过那白衣小和尚似笑非笑的模样就来气!几次打照面,他就一次都没从那小和尚手底讨着便宜!
秦阆忍不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顿了顿,到底缓和了语气,阴恻恻地咬牙对那仆从道:“传话下去,就说本王现在不在府中,叫他在外头候上三个时辰再说。”
“三个时辰,可不都得宵禁了?”老清客嘀咕了句。“王爷,此事……”
“此事不必再议。哼!”
秦阆一甩袍袖,靴底铎铎,大踏步地走出了内花厅。在经过报事那仆从时,看都不看一眼,猛地一个窝心脚踹出去。
可怜那仆从哎哟哟滚出去老远,头撞在廊柱,当场噗一声吐了口血。
王爷脾气最近越发喜怒无常。
那仆从再不敢挣扎,连忙爬起身扑腾出去。就连方才想讲的“王爷外头正在下暴雨”这半句儿,也都给咽回去了。
话传话,传到了门前两口大狮子旁。
姬央听得秦阆要他在暴雨中凄惶惶候三个时辰,噢了一声,淡淡的。
“神僧?”传话的看门仆从反倒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眼下暴雨如注,姬央偏不肯进来躲雨,不仅僧袍透湿,就连脚底下都汪着一大滩泥水。
任谁都看得出来,伏龙寺白衣神僧姬央这是来睿王府负荆请罪的意思。
但姬央却仿佛自家不晓得,也不自觉。他慢吞吞的,反倒往外又退开了半尺地儿,双手合十,微垂着眼,两片唇不断翕合。
也不晓得在念什么经。
约过了半个时辰,门口的仆从又换了一波新来的。新来的不晓得王爷在里头已经发了大脾气,倒是好心好意地撑着把伞,想替姬央挡雨。姬央略侧身避开,口唇翕动不停: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
下雨,天黑的早,睿王府门前的灯烛已经点起来了,足有半人高的金碧辉煌的烛台上头还有花枝。
分明是人间烟火气。
姬央诵的却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光头上的雨突然停了。
姬央微撩起眼皮,随后叹了一声。他也晓得眼下局势非同寻常,帮、还是不帮这人,退、还是不退出这口深渊之井,他心绪其实并没有表面那样八风不动。
刚才借口淋雨,他原本也就是想着就赌一把天意。
若他能够念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就转身再不留恋,从这座缠了他前世今生三百年的长安城消失。
反正眼下伏龙寺也不敢再收他,他又将中宫嫡长公主给扔了,何不借这个空档全身而退?从此后,人生山高水阔,他就做一只闲云野鹤。
但他的经文到底是没能念完。
头顶替他撑伞的,不知何时换成了人。
姬央顺着那双黑边粉底的靴子往上,见到一角银雪蟒纹袍。他心下一颤,又一软,忍不住又要叹气。“唉……”
“哟——你叹什么气?你可是伏龙寺神僧。”阴阳怪气的,说话时总带着股孩子气的任性。
姬央慢吞吞地撩起眼皮,一寸寸地往上移。
果然,睿王爷秦阆不知何时竟然亲自撑着伞站在他面前,肩头还披着件蓑衣。仆从早就静悄悄地退下去了。
睿王爷秦阆,分明就是他命中的冤孽!
姬央恨恨地咬牙,话语里却八风不动。“阿弥陀佛!小僧何德何能,怎敢劳动睿王爷亲自替小僧撑伞?”
说罢,他一闪身就要退走。
冷不丁手腕骨却叫秦阆叼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