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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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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匆匆地冲那内侍单手立掌,念了声佛号,道:“如此……劳烦,殿下回来时告诉殿下一声,小僧这就先行请辞了。”
“哎,这、这我可做不了主呢!”那内侍神色慌张地看着他,脸上表情一瞬间便出卖了真相。
姬央心头再次咯噔一声。不好!却忘了清河长公主那头。看来六皇子昨夜灌醉他,当真是为了留他下来,好将他送与清河长公主痴缠。
但眼下不比寻常。
再者说了,他可真没空陪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玩。
姬央撩起眼,目光一瞬间冷似寒星。他甚少在外头显露威仪。但今日眼下不走,可能回头就真的走不成。
姬央发了飙,那内侍显然被他惊了一下,将还没能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姬央不待这群无极殿的内侍们回神,单手立掌,神色漠然的再次念诵了一遍佛号。“小僧也只是知会一声。方外人,遇事从权。”
说罢,竟不顾身后小黄门呼喊,趿拉着个便鞋匆匆地就往外走。
姬央也幸而是个和尚。走到哪儿,都不过单手立掌颂声佛号就过去了。倒是没什么人拦他。
刚穿过无极殿,到了朱红色宫墙下头,姬央迎面撞见了位身份尊贵的嫔妃。
大约是老皇帝爷走得突然,这位嫔妃居然没坐辇车,直接叫两个宫女搀扶着走,鬓边发钗也蓬乱得很,孝衣倒是换上了。这位嫔妃看起来满面仓皇,脸上依稀尚有哭泣过的泪水渍子。
瞧着面目,倒是与秦阆有两三分相似。
或许这便是秦阆的母妃。
姬央不敢停留,侧开身,垂眼,更不敢再多瞅那嫔妃。他躬身立在角落里,想等那嫔妃与众宫女匆匆的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姬央把头埋的更低了。
忽然那嫔妃却回头喊住他。“哎,你!你就是那个伏龙寺的小和尚?”
姬央脚步一滞,慢吞吞地扭过头,垂下眼皮,整个人耷拉着。“小僧见过宫中贵人。”
也不报法号。
也不答应是或不是。
若是认得他的,自然都认得。这位嫔妃显然不认得他,就连他名号都唤不出,无缘无故地喊住他搭讪,显然不会有好果子留给他吃。
姬央有点心底打小鼓。
“你既然在这里,那就太好了!”那嫔妃说话时条理也不甚清晰,只顾让人来拉住姬央,口中乱纷纷地吩咐。“正好,你去与皇上念《往生咒》。”
其实人都已经死了,念不念咒,有什么区别?
姬央心底不屑、脚下生根,磐石般站在那儿,固执地请辞。“小僧无才无学,得先回趟寺里,请师父过来才可。”
“那边自然会打发人去,”那嫔妃说着嗓音微哑,匆匆的,又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也留下来。”
居然十分蛮横无理。
说起来,秦阆的脾气倒是与其颇为相似。
姬央心底想叹气。先前与无极殿中的那起子小内侍们,他尚且可以使使性子,但是眼下遇着了位嫔妃亲自开口来留他,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他立在朱红色宫墙底下,团团的被一群小宫女围着,颇有些骑虎难下。
“神僧——神僧你莫要走!”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无极殿那位小内侍也小跑着追上来了,边跑边留人。
姬央只觉得一瞬间头顶乌黑。呱呱呱,成群的乌鸦在他眼前飞过去。
*
这边姬央苦恼于被扣着走不成,那边厢,却也有人正在说起怎样把他从宫里头弄出去。
“母后,你就把十八哥哥他赐了我嘛!伏龙寺那边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多打发人去送些银财就好了?”
“十八……哥哥?”郭皇后缓缓地回头,望着眼下遭遇国丧、亲生父亲死了,却仍在撒娇撒痴问她讨要姬央做男. !宠的小女儿。半晌,唇边笑容转冷。“婵儿,你如今也不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儿,你得学着懂。”
“才不要懂!那些国家的事情、朝廷的事情,那都是六哥哥去管。”清河长公主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这句话却显然让郭皇后很满意。
郭皇后把方才正要训斥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慢吞吞地抬手,将鬓边簪珥钗子一样一样的除下。
她们这对儿母女相见,每次都有许多私密体己话,不好对外头说。所以眼下这处静悄悄的,就连个伺候的人都没。
郭皇后望着镜子里头的自己,尚且肤白貌美。况且她的儿子马上就能登基了。
于是郭皇后又缓缓的勾起唇角,忽然间觉得有这么个只晓得胡搅蛮缠的小女儿也不错。有些时候,她倒挺乐意做回慈母。郭皇后望着镜子,淡淡地笑了一声。“你从进宫到现在,也就这句话能听听。”
“那是当然啦!母后——”
清河长公主又扑过来,撒娇撒痴。“你就做个主,把十八哥哥给了我嘛!”
“他是你哪门子哥哥?你的哥哥只有一位。”郭皇后冷眼斜她,似笑非笑。
“母后——”
清河长公主又拽着郭皇后的衣袖,恨不能整个人滚到郭皇后怀里。
半刻钟后,郭皇后率先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嘲讽道:“不过就是个和尚。看把你给稀罕的!”
“那他也是个顶顶儿俊俏的小和尚。”
清河长公主遂了心愿,瞬间笑的眉花眼开。
*
这一天内,还发生了几件姬央不晓得、却也约略猜测到的大事儿。
比如说宫中皇帝爷薨了,临走前却没能留下遗诏。今日朝臣们沸沸扬扬的在金殿玉墀外议论。
早就有懂事儿的率先蹿起来,捉着袖子说:咱们该商议一下,由谁理个劝谏书。
众朝臣都是多年狐狸修成了精,一听这话头,个个都懂。只是谁也不愿意做那挑事儿的,互相望望。
另一人将话语缓和了些,说先议先帝的丧事与谥号。
朝臣们又纷纷的商议起来,拐着弯子把话底子透出来,说是得请几位皇子一同上朝商议。又有人说,也得请郭皇后垂着帘子坐在后头。
议论到郭皇后垂帘,这事儿差不多也就板上钉钉了。
众朝臣心照不宣,都默契地闭了嘴。
再然后,等到了那天,自会有朝臣们拟定请六皇子即位的劝谏书。
常理儿都是这么处置的。
众朝臣们商议完毕,皆是满头大汗,抬头看,天色已近晌午时分。
*
同样是宫中。
这一天,姬央都在抬头看天。
已经晌午了,他依然被扣在这儿,这可如何是好?
他恨不能来回踱步,把脚底下这片青花砖给跺出个窟窿来。但这是宫里头,不是他打小儿待的伏龙寺。在这地方,每一言行、每一举止,都有许多双眼睛偷着在瞧他。
姬央莫名其妙被抓来顶缸,走不脱身,便当真不言不语地装起了根木头桩子。枯坐在青砖地上,等着宫中起居郎把他领进去,好给已经殡天的老皇帝爷念往生咒。
他不言不动,盘腿坐在这青花砖地上坐久了,竟然还觉得屁股下凉飕飕的。
他再一次怀念起伏龙寺。
两世为人,只有伏龙寺一如既往。伏龙寺坐落在长安郊外,春日里花开的烂漫。按照往常这个时节,他不是在漫山遍野的跑,就是在挖竹笋剥笋尖。怎么着,不比蹲在这黄金笼子里头好?也就秦阆那人……
他心思一飘,瞬间又想起眼下老皇帝爷薨了,不晓得那人该如何自处。
眼下,人人都在等着六皇子登基。
六皇子对外向来是喜笑盈盈,对谁都和善,上恭下友,历来口碑不错。但万一真即了位,尚且留在长安城内不肯走的几个成年皇子们……怕是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谁晓得六皇子会不会转脸变了个人,将这几个不乖顺的兄弟们逐一处置了?这种事儿,历来说不准。
再者说了,六皇子身边侧妃已然有身孕,就算是六皇子将来也薨了,下一位坐龙椅的那也得是六皇子的儿子。
怎么着看、怎么着推算,那把龙椅都轮不着秦阆。
姬央一时又怕秦阆这人心思太重。依着秦阆的心性儿,得不到的,也总要去争一争。若是再像前世那般闯出弥天大祸来,可该如何呢?
虽说他不想再掺合了,但那人……
呸!姬央恨恨地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原本说好了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瞧,可如今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呢?啊呸!
秦阆那张玉一般的脸再次从他眼前飘过。
“说起来可真是则笑话!”前世的八皇子秦阆阴沉着脸,翻身从榻边坐起,对着仍在灯下念经打坐的姬央道:“十八,你与孤评评理儿。”
前世秦阆亲眼见娘家母舅、大司马石广被车裂于市。就在众目睽睽下,石广遭五马分尸,手脚头颅都被生生撕裂,脏器淋漓落地,血洒长安青石路。
秦阆压低斗笠,隐在人群中不错眼地看着,睚眦欲裂。
他有恨,却无人可诉。
于是秦阆失魂落魄地摸到了西郊的伏龙寺。
姬央六岁那年就与他作了伴读,彼此情意颇深,那夜见秦阆来投奔他,姬央便留他在僧庐内。到了夜里,秦阆却睡不着,将这则消息说与姬央。
“说到底,这些都是中宫圣人的意思。”前世姬央停下拨动念珠的动作,缓缓地睁开眼。
“七月初九定的案,七月十二就处刑!”秦阆兀自说他的。“倘若有朝一日,孤问鼎山河,孤必定要替母妃报仇!孤必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秦阆骂得越来越狠厉,与石家人酷似的眉眼像是染了血。灯烛里的油汪着,没有熏香,也没有宫室层卷的幛幔。他落魄了,才会来寻他。
才会记着他这个幼年伴读。
前世的姬央复又垂下眼,耳内纷扰。过去他总是听秦阆说话,听秦阆谈笑,有时就连他自家都忘了,他究竟是姬央,还是八皇子秦阆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帘前突然覆了个影子。秦阆摇晃他肩头,红着眼,咬牙逼他。“姬十八,孤要去荆门!荆门外三道节度使皆有兵,你随孤一道去!”
前世,荆门是秦阆未过门的正妃冯氏亲族所在,节度使便是冯氏之父。秦阆身为皇子,年已及冠,却去寻妻族庇护。
假以时日,又是外戚专政。
前世的姬央缓缓地撩起眼皮,望着秦阆,腕骨间念珠长而沉重。“倘若殿下当真为世主,愿待天下黎民苍生如之何?”
“黎民苍生?”秦阆怔了一瞬,然后咬牙切齿地怒道:“若苍天待我仁厚,我自仁厚!可如今是天要灭我!十八,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孤说话?”
“听了,都听见了。”姬央惯常地应承他。沉默了片刻,却忽然道:“殿下须姓秦,不姓石,也不姓冯。”
秦阆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姬央起身,念珠从腕骨间垂落,他一身僧衣的模样站在灯下格外瘦削。然后他单手立掌朝秦阆诵了声佛号,竟毫不留恋地抬脚往外走。
“你去何处?”秦阆追出去问他,几近气急败坏。“姬十八!孤允你来此间休养,是为了保全你,让你韬光养晦,并不是当真要你出家为僧!”
姬央走在佛寺黑沉沉的翘角屋檐下,人也像是枚剪影。他回过头,笑了笑。静静地,最后一次朝秦阆行礼。“十八会于此间山寺修行,日夜为殿下祈福。愿殿下,永世安康!”
那是前世姬央最后一次见到八皇子秦阆。
历历不能忘。
今生,是这人先来招惹的他。
既然撞见了,招惹了,昨儿个夜里借着酒醉亲了也抱了,若是那人当真出了事儿,难道他还能将那人丢下不管?
姬央恨自家,恨得牙酸。
前世,姬央六岁就给秦阆做了陪读伴当,算是在宫中长大的。前朝后宫的事儿,他都心底门儿清。但三百年过去了,这一辈子,他极少入宫。
伏龙寺老住持是个永远耷拉着长眉的万事不问的主儿。宫中这些势力纠缠,以姬央猜测,老住持心里头大约都晓得,只是从来不交代与他。又或许,是等他升任下任住持,才会一一嘱咐与他。
今生重新来过后,除了中宫这一派势力之外,姬央竟搞不清楚眼下到底还有哪些势力在纠缠夹杂着。
这地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
要是他真想帮那人,还得先把脉络都厘清。再然后……再然后?!
刚一念至此,姬央猛然一惊。怎么又到了这步?他怎么竟然又替那人筹划起来了?!
“神僧?”起居郎在推他,带着焦虑。“皇后来了,你快些随我一道进去。”
姬央垂下眼,眼皮子底下暗夜沉沉。良久,忽然抬起脸带笑应了句:“好。”
雪白的左边脸颊上,一粒小酒窝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