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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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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被姓黄的起居郎领进去的时候,郭皇后已经端然坐在内室上首处,清河长公主侍立在其身后。
当今世上不比三百年前拘谨。上次他见着的疑似秦阆母妃的那位嫔妃也没避讳男子,就连半扇遮面都不用了。郭皇后贵为当今天下母,自然就堂而皇之地端然坐在那里。
姬央到时,礼数十足,微躬身,低下头,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郭皇后半晌没动静。
姬央目光望着下头青砖,仔细想睁大眼瞧地砖缝里有几只蚂蚁。按着前世礼仪,上头贵人不喊他,他便不能抬头。
但到底是今生了。
旁边黄起居郎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他。
姬央眼神一瞄,却见黄起居郎果然冲他使了个眼色。姬央立刻抬直了身子,肩背拔得笔直,浑似一杆青竹。郭皇后认认真真地、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遍,似乎就不光是姬央的身高体重,就连他下头二两肉的本钱都给扫过了。
这一顿相看,姬央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瞬间都被人当众给扒光了。
啧,清河长公主看来脾气肖母。这对儿中宫母女,果然是生猛海鲜。
良久,郭皇后似乎终于相看满意了,眼神微扫,冲清河长公主下颌一抬。
清河长公主立刻笑嘻嘻地蹲身凑前,拽住郭皇后的袖子,撒娇撒痴道:“怎么样母后?我就说十八哥哥是个顶顶儿好、顶顶儿俊俏的小和尚哩!”
郭皇后沉默。毕竟当着朝臣的面,眼下又是国丧,她怕这个凡事儿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小女儿一时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混账话来,只慢悠悠地端起桌上茶盏,垂下眼,略啜了口。
到底是南阳郭家女。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源自于世家的教养一目了然。
姬央耳听八方眼观四路,心下却还记着点评。自家也觉得自家是太闲。
不料,清河长公主见没人说话,索性冲下玉阶,噔噔噔,彩色蝴蝶般拽住了姬央的袖子。清河长公主披的这件薄纱衣是淡金鲛绡里头一星星儿地嵌着银蓝色的鸟羽。在远处看,还不觉得怎样,此刻扑倒了姬央眼皮子底下,姬央一瞬间只觉得晃眼。
姬央忍不住微垂下眼,单手立掌,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哎呀十八哥哥,你还念什么佛诵什么经嘛?”清河长公主心直口快,一句话就把底儿给卖透光。“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同母后求了你。你只要去与我一道去长公主府,你以后啊,可再不是什么小和尚了。”
“……清河!”当着人,郭皇后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
周遭的侍女内侍们都将头垂下去。那个姓黄的起居郎更是浑身如同针扎蚂蚁爬,站都站不住脚了。
姬央心下一个咯噔。呵,果然!这位长公主就要把他弄去做娈宠。
却是倒霉。
姬央依然微垂着眼,心思快速的转着,假装看不见被清河长公主抓在手里摇晃的、左右乱飞的月白色僧袍袖子。
-“启禀皇后娘娘,外头说是八皇子求见。”
-“哦,八皇子?”
八皇子,那不就是秦阆?姬央猛地睁开双眼,一瞬间眸光厉如闪电。
殿内气温就像是突然间降下来了。
殿内众人都有所察觉,可下一瞬,姬央又已经把眼眸阖上了。不仅如此,甚至看起来整个人还有些二呆。
郭皇后皱紧眉头,疑心自家方才是花了眼。顿了顿,才淡淡地道:“请睿王进来。清河?”
清河长公主闻声抬头,依旧是欣欣然,眼睛里头冒着红星星。“母后?”
“你先与这位……”郭皇后迟疑了半晌,勉强将心底嘲讽一并压下去。“你先与这位伏龙寺神僧出去吧。”
“是,母后。”
清河长公主自然巴不得这一声,拽着姬央的月白色僧袍袖,使劲的把人往外拖。姬央半是推脱、半是顺水推舟地,身子踉跄着,被拽出去一大截地儿。
“公主、公主你等等……”姬央的声音戛然而止,眼角余光扫了抹银雪蟒纹袍。
正拾阶而上的秦阆脚步微一迟滞,转过头,见到是姬央,立刻那双浓眉就高高挑起来了,无声张唇,对姬央做了个“滚”字口型。
姬央历来晓得这人嘴皮子里吐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好听,但却偏还是讨嫌的歪着点脑袋,双目放空,再次斗鸡眼状,故意傻憨憨的问了句。“哟,这不是睿王爷吗?”
“哼!”秦阆忍了许久的那声冷哼,到底是哼出了声。
两人擦身而过时,姬央脚下故意踉跄了一下,于是耳边便如愿听到了秦阆入殿,随后是毕恭毕敬温文尔雅的那句:“儿臣参见母后!”
这人在郭皇后面前还不是怂的跟鹌鹑一样。
姬央半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悲凉。
“十八哥哥,咱们走吧?”
清河长公主拽住了姬央的袖子。毕竟是十五岁及笄之年,笑起来,眼睛里头亮晶晶的。
姬央略一迟疑,垂下眼,淡淡的喔了声。如果他预料的不错,大约三五月内,那人就会出事儿。姬央再不肯承认,自家就是秦阆身边用链子拴着的一条狗。哪怕今生不给那人陪读,但他的每一思、每一念,无一处不是为了那人。
在与清河长公主出宫的时候,恰好撞见了伏龙寺老住持前来宫中参拜。两车相逢,姬央顿时倾身向前,清河长公主立刻就察觉了,撩开车帘子,朝外头喊了一声。“喂,做什么不走了?”
-“禀告长公主殿下,外头是伏龙寺的住持……”
后头那些声音姬央却没能听清楚,因为他已经立即就跳下了车,下意识地凭借本能奔到了车前。
老和尚垂着两道雪色长眉,眉须耷落在脸前,看起来倒是飘飘然欲仙。
“师父——”姬央扑身向前。
老住持望见是他,睁了一只眼。“十八,你要去何处?”
“徒儿被长公主要去府上了。”姬央扬起脸,惯例的将左边脸颊那粒小酒窝笑得若隐若现。
老住持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抚摸着他头上九颗戒疤,声音里头沉沉的,似乎伏龙寺的暮鼓晨钟,但是又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告别意味。“十八……”
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啊,徒儿在此。”姬央却假装不察,只管笑脸吟吟地迎上去。
老住持忽然鼻翼耸动,似乎是嗅了嗅从姬央身上传来的气息。皱眉,压低嗓音道:“记得多吃些苦艾草。”
“啊……”姬央刚吐出一个字,那边清河长公主却已经叫人扶着下车了。
清河长公主正叉腰站在他身后,趾高气扬地骂道:“呸,什么下流胚的老和尚!谁叫你过来与我抢人的?十八哥哥,如今可是我长公主府的人了。”
老住持远远瞧见了。当然,两耳朵也都挂满了清河长公主的刁蛮之词。
师徒面面相觑。
老住持张了张嘴,最后又像是尊老吉祥物似的垂下眼,轻声嘱咐道:“可莫要忘了吃药。”
清河长公主在叉腰骂人,抬着伏龙寺老住持车辇的人不敢怠慢,匆匆地避开长公主的车,退到旁边去了。
清河长公主却仍然不泄愤似的,一把拽住姬央袖子,又冲老住持车辇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下流胚老和尚!”
“莫要这样。”姬央下意识地拉住清河长公主,也不管身边这小姑娘如何作想,口中话已经出去了。“他是我师父。”
良久,才听见清河长公主一声娇俏笑语。“……哦,晓得了。十八哥哥你心疼他是吧?好啦好啦,那就这样吧。”
清河长公主满嘴打着哈哈,拽着姬央的月白色僧袍,一步都不肯放。姬央自家也晓得完蛋,只得眼巴巴的望着老住持叫人抬着一步步的离他越来越远。
字词里说的“翘首以盼”,说的就是姬央眼下模样了。
清河长公主出了宫后便再不管宫中那些顾忌,拽住姬央的袖子,恨不能将整个人当场就给办了。她恶狠狠地倾身,向前扑倒姬央,脸对脸,鼻息对鼻息,口中话语刁蛮。“十八哥哥,你到底是不是有真心对着婵儿?”
姬央教她整个人俯身压在上头,手足无措,顿了顿,还记得眼下身份,不得不开口辩解。他先是响亮地念诵了声佛号,随后温声道:“婵儿你这脾气,教我如何与你相处吗?”
姬央的尾调自带水磨腔调十八叹,比长安西市坊间那些卖□□的唱得还要婉转。清河长公主顿时中了招,浑身酥软,手脚乏力,目光发痴地望着姬央。
但姬央惯来爱哄她。
清河长公主顿了顿,口气怅然。“……你总是这样哄我。我不管啦,十八哥哥,这回到了我的长公主府上,你可得事事都依着我。”
其实,就依着她又能怎样?
可姬央眼前再次飘过秦阆那张玉一般的脸庞。两世为人,于姬央而言,秦阆就是他心中解不开的魔障、化不了的冤家。
他到底是认命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抬起手,修长手指微动,一指头就将清河长公主的人戳开了。双眼放空,做斗鸡眼状。“公主竟如此说!难道眼下,小僧还能够再请辞不成?”
大约是想到了秦阆,他眼神似瞟非瞟、自下而上地往上撩了一下。
清河长公主到底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家,一时间怔住,直喊受不住他这样风骚眼神。清河长公主当场就认了怂,拽住他月白色僧袍袖子,左右摇晃。“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你再不能哄我啦!”
“谁耐烦哄你?”姬央撩开马车帘子,朝外望了一眼,沉吟了会儿才道:“你若真觉着我在哄你,就叫雷把我劈成个黑炭头吧!”
“呸呸呸!”清河长公主先是自家啐了几口,然后又慌张地抬起袖子,掩住姬央口鼻。
姬央垂眼,一副木头样。
马车轮子轱辘,一眨眼,也就快到兴庆坊的长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