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唐不弃

12、第 12 章

　　“……噫！这么腌臜，又酒气熏天的。殿下你把人扶回来做什么？”
　　依稀是个女子嫌弃的声音。

　　姬央耳内模模糊湖的，心底还算有点晓得事情。过不得一会儿，又是另一个沉稳的听着像是宫中老太医的声音，咳嗽着，喉咙里仿佛永远含着口吐不出的浓痰。“咳咳，殿下有所不知，这位神僧身上绑着许多事体。据说是……”

　　接下来的声音便是两人附耳密谈。

　　隐隐约约地，姬央听见了“琅琊王家”。

　　琅琊王氏呵……

　　姬央在醉酒中又似乎见到了前尘往事。三百年前，那是门阀世家的天下。那时候共有高门十二家，其中琅琊王家历任家主总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司马，掌管天下兵马，堪称只手遮天的人物。可三百年后嘛……他心里头昏昏沉沉，自嘲地想，三百年后，他个姬家千金子不也就做了个光头和尚？头上还叫烫了九个戒疤。琅琊王家显然也并没好到哪儿去，虽然仍能留在朝中，子弟们也多穿朱著紫，却再难回到昔日鼎盛。

　　就连六皇子立妃一事，据说琅琊王家女都没能挣到正妃的名头。

　　是了，方才说话那个女子，想必就是六皇子身边已经怀有身孕的侧妃。琅琊王家规训严格，教养门下子婿也堪称苛刻，若是想娶王家女，再不许那人家中有妾室。就连贵为皇子也不行。

　　所以琅琊王家女，倒是很少能入主中宫的。

　　不，三百年来，应该说没有。

　　姬央心中惯例地暗自琢磨着，可架不住脑袋昏沉，似乎头顶上被人套了个铁箍般。便是强自攥指成拳地忍着，仍然忍不住，从两片苍白的唇片里逸出一两声痛苦的吱呜声。

　　窃窃私语声突然停了。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额头，随后是六皇子的声音。“呀，这却是小王的过错了！没想到神僧当真不能喝。”

　　废话。

　　不是早就晓得他只有一杯桃花醉的酒量么？

　　姬央心里头清楚明白，只恨不能张口说。但其实，即便他醒着，他也不可能对着六皇子说出来这种话。直言不讳、指着对方鼻尖骂娘这种事儿，他也就只能对秦阆做出来。

　　这世上，也就只有秦阆一人是不同的。

　　姬央生怕自己在醉酒中迷迷糊糊地将秦阆的名字喊出去，便死死咬住牙关。一点冰凉的酸梅汁顺着他唇皮渗进来，姬央喉结轻滚，轻轻地咽了。

　　“若是醒了酒，便无甚大碍了。”又是那个老太医卡着痰的声音。

　　“嗯，”六皇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是脚步声铎铎，纱帐子放下，侍女们熏的香味似乎都十分馥郁。在倾身笼灯烛的辰光，一丝一缕儿地袭来。

　　姬央在昏睡过去前竟还有空想了一瞬。照理说，眼下六皇子身边侧妃正怀着孕，怎么能允许人熏这么浓馥的香味呢？难道说六皇子宅院内，也不安生？

　　但这些事儿，在他闭上眼睛后便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不过就像是戏台子上演的虚影。那位正主儿则刚刚登场，一甩袍袖，鼻孔朝天，响亮地冲姬央哼了一声。姬央耳内铎铎，入眼是那人黑边粉底的方头靴，随后视线往上走，便是那人今生惯爱穿的银雪蟒纹袍。

　　那人总是这样傲气，又总这样的……好看。

　　姬央嘴角慢慢地翘起来，就带着这样迷糊的笑意，梦着秦阆睡着了。

　　*
　　姬央原本是个修行人，照例是寅正会醒。这日早晨，他却睡得格外昏沉。

　　不晓得是不是六皇子的身边的人还给他灌了什么别的药。

　　姬央醒来时，只觉得满嘴苦涩，涩味里又隐隐然有着股不寻常的甜蜜。他朦胧睁开眼，为了谨慎起见，先是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悄悄儿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鲛绡纱帐子垂着，这座雕花拔步床却是他睡过的。

　　这几年，六皇子请他到这无极殿内住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眼下他还是在六皇子的无极殿，依然是从前单留给他的那个住处。

　　姬央头疼欲裂，心中却快速盘算着。照常理，皇子们一旦成婚，便得搬出宫去，可六皇子并没有。据说郭皇后多次在老皇帝爷耳边吹风，说是只得这么一个幼子，怜惜他年岁小。再者，六皇子一直也不曾大婚，虽说身边有几个伺候的人，可位分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两个侧妃。如此一来二去，今年已经虚岁二十有五的六皇子竟还能以“年幼”的身份，常年留在宫中。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中宫嫡子六皇子就是那位老皇帝爷属意的“东宫”。

　　何况郭皇后手段那样凌厉。

　　姬央在不想秦阆的时候，事事儿都能瞧破。包括昨夜宫中赴宴时六皇子为何一直灌他酒，他都心底约略有数。清河长公主向来对他痴缠，怕不是兄妹俩早就做好了局等他。

　　……倒是须尽早赶回伏龙寺。

　　姬央差不多把线头厘清了，闭着眼睛等那群熏香馥郁的侍女们过来。可他醒了这许久，外头依然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在。

　　姬央诧异地睁开眼，小心翼翼地，用修长手指撩开纱帐。

　　咦？当真没人。

　　他挣扎着自己坐起身，扶住额头，忍不住轻轻地唔了一声。这酒，当真是喝不得了。宿醉简直是要了命。

　　姬央略理了下月白色僧袍，芒鞋没找着，倒是有双软缎底的便鞋。他前世本也是位门阀浪荡子，于穿衣吃饭上头，倒不甚讲究戒律清规。于是便趿拉着鞋，施施然走到外头，结果他一连走了三个宫室都不曾见着人。

　　这却是奇了怪了！

　　怎么着，六皇子这儿也该有上百的宫女才是。可他左看右看，就连无极殿的内侍们也一个个的都不见踪影。

　　莫不是宫中出了大事？

　　姬央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跨出无极殿的门槛，匆匆的就见外头一大群人拿着白幡与雪白孝布正在张罗着给无极殿挂上。

　　“……这是？”姬央忍不住惊诧出声。

　　里头有个年轻的小内侍，却是认得他的，抬眼望着他匆匆地道：“帝薨。”

　　只得两个字。
　　这大昭王朝的天，却是轰然一声，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