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世玉》彻玥临

4、四叙

　　林叙川的酒量其实不太好。
　　但回客栈再倒他还是做得到的。

　　结账时，林叙川随口对妹妹说了一句:“钰罗山的桃李风，滋味真是独特。”
　　那妹妹是个活泼开朗的，听他这么说，有些得意，回道:“那是!公子是外地人吧？我们这最出名的酒就是桃李风了。它还有个故事呢，我很喜欢，公子要不要听一听?”

　　林叙川微怔，点了点头。

　　故事很简单。
　　大约六千年前，一位老伯经营着一家酒肆，主人家院旁栽了一桃一李俩树，相倚而生。
　　一日，有位玄衣公子路过，这公子也是爱酒之人，便坐下来小酌。主人家的酒风味独特，公子欢喜，时不时就来拜访，一来二去就成了忘年的高阳俦侣。

　　恰逢主人家酿新酒，酒坛打开，放在桃李树旁。正是三月，那花树早早蓄了满满两树的花蕾，却迟迟不肯开。
　　那日公子来沽酒，花树顷刻间全部怒放，在春光中潋滟生辉，云霞般的花瓣迎风舞动，姿态万千。公子临近观赏，先叹了一声花盛，又叹了声可惜。“痴儿，怎地为了这一次放弃了余下花开的机会呢？”

　　公子拜别，却没有买酒。

　　公子一去，枝头的花朵心碎了般纷纷扬扬坠落，许多浸入了新酿中。主人家见了，福至心灵，没把花瓣去除，而是一起继续酿制。
　　第二年公子来，树株已经开不出花了。
　　主人家请公子尝新酒，别有风味。问主人家新酒可有名，主人家说这酒与公子有点缘，不如公子来取吧。

　　东风拂面，公子回应道，桃李风。
　　有缘的也许该是那花树，一生唯一一次最绚烂的花开，奉给了公子。

　　回到客栈的林叙川睡得迷迷糊糊，梦中似乎看到缘琛伸手轻抚花枝，又感觉缘琛是在抚摸自己，那风姿无双的公子低叹一声，“痴儿。”
　　脑海中因这画面浮现一句话。

　　桃李有幸待东风，甘为伊人展佳容。

　　……等等，还有半句是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
　　次日跑远了去捉妖，回来时想着心事绕了路，走到许灵川附近了，林叙川想了想，干脆进安狐山找安梨说说话。

　　安梨见到他，问道:“小川，是有烦心事么？”
　　林叙川在她对面坐下，“很明显吗？”

　　安梨的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你呀，真当是个离经叛道的，又破戒了。”推算了一会，她秀眉微蹙，“怎么好像还有点红鸾星动?”

　　安梨又仔仔细细推了几遍，却推演不出什么。
　　林叙川一听支起了耳朵，“姑姑，你刚刚说什么，推出了情缘吗？”他不由得紧张了几分。

　　安梨一心想当红线仙，对缘一道比较敏感，她对林叙川说:“这……要么是我推演错误，要么是我道行不够。”

　　林叙川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建议道:“小川，你还是去问问缘琛大人吧。”
　　林叙川在钰罗山前犹豫了一会儿，在他下定决心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小道士，来找我吗？”
　　他一惊，身体反应更快，转过身去，缘琛正撑着那柄青莲墨伞，眉眼温和，柔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林叙川顿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缘琛朝他伸出一只手，问道:“走么？”
　　鬼使神差地，林叙川把手放了上去。

　　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屋前。林叙川把手抽出，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两下。
　　缘琛点起炉火沏茶，袅袅清香悄悄地在温馨的屋内游走。
　　一盏芽色的清茶被推到林叙川面前，缘琛眸中含笑，“来。”

　　林叙川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刚好能入口，初入口时微苦，慢慢咽下去，口腔中回甘才绽放，缠绕在舌尖。
　　他饮了大半盏，心绪平静了不少。
　　视线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突然落到一本翻开的书页上，一朵轻薄的荟玉烟夹在其中，保存得十分完好，似乎还有芬芳锁在里头。

　　“那是……”
　　缘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回答道:“是本人间的诗集，写得不错。”末了补了一句，“花是你送的那朵。”

　　林叙川忍不住勾起嘴角。
　　见他晴朗了不少，缘琛在心里又补了一句，那诗集也是你送的。
　　“缘琛，你能帮我算一卦吗？姑姑说我好像有缘结。”林叙川把安梨的话只说了一半。

　　“可。”

　　缘琛的指尖轻触林叙川的掌心，闭上双眼。片刻后，缘琛收回手，看着林叙川道:“缘我没算到，但我算到你会做一个决定，它会促成你的一个劫数。若劫数渡了，便有大机缘。”甚至可能飞升成仙。
　　但安梨算缘极少出错，没道理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个上古玉妖不行。缘琛不解。

　　他下意识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份缘与自己有关。

　　“明晚镇上会很热闹，你想去看吗？”缘琛突然问道。

　　“哥哥是在邀请我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心上人的主动邀约，林叙川自然求之不得。他不想纠结那么多了，他要约会过后和对方表明心意，一直哥哥、哥哥地叫，当然是要个情哥哥了!

　　月上柳梢时，花市灯如昼。

　　林叙川如约而至，巷口的石板路在阑珊灯火下呈现出似有薄雾弥漫的朦胧感。缘琛从另一个巷口走入这片与别处喧嚣不同的静谧，像是闯入一般，在看的人心里留下抹不掉的印记。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扎好的纸袋，步伐从容不迫，却眨眼间飘然而至林叙川的身前。

　　缘琛把纸袋递给林叙川，“给你的，尝尝?”
　　林叙川打开来，里面装着卖相不错的点心，带着淡淡的奶香和花香。林叙川拈起一块，指尖还有温度，很是新鲜。

　　缘琛眸中带笑，“是花酪酥。”

　　花蜜的清甜与微微发酵过的浓郁奶味奇妙融和，还层层叠叠的薄酥，口感丰富，唇齿留香。看着林叙川亮晶晶的眼睛，缘琛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喜欢就好。”

　　缘琛带着林叙川去了他常去的戏台，今个儿赶巧，台上排了出新戏，乍一看是男女情爱，兰因絮果，却渐渐地又不同了。林叙川刚开始还坐不安稳，后来也认真看起来，偶尔偷偷看缘琛一眼。缘琛的神情专注，眼里倒映着周围的一切，孩童嬉戏，男男女女低声交谈，老人的浑浊的眸子里有了灯火的光亮，当演员投入地唱起词来时，台下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这些在缘琛眼里像抹了流金，都是人世间美好的模样。有一次缘琛察觉到了林叙川的视线，从怀中取出一枚打磨好的密封的竹杯，递给林叙川。

　　此时，那台上的女伶人宽大的水袖提起轻扬，清柔的嗓音含情似水，她悠悠唱着：
　　“舟上清风弄花香，绕君青丝如玉面。
　　我心自如东风意，伴君身侧常欢喜。
　　春来芳草多晴丝，见君轻填竹枝词……”

　　一曲未尽，林叙川的耳尖先悄悄地红了。
　　竹杯里是冰镇过的灵竹髓甘露，清甜爽口。

　　第二折再开场不久，二人不得已天各一方。面施粉黛的女子仿佛隔空凝望在着什么，心爱的郎君长久不归，她望穿秋水。

　　本以为是抱憾终身或是终会与郎君团圆美满，但这个不一样的女子却做出了一个在大多数人都觉得难以理解的大胆举动，她竟然一个人离开家乡，去寻心上人了。寻寻觅觅，青山踏遍。

　　“我与郎君久别离，长相思兮不可期。
　　一念山河空行远，君不归兮心不弃。
　　春临流水落花惜，秋来澄江雁影依。
　　又复一年待君还，独见波神送夕阳……”
　　女子的腔调由缠绵变得舒缓，柔情与坚韧并存，不失希冀。

　　多情的戏子收起了尾音，仿佛在眺望远方。这时，幕后传出一个雌雄莫辨的缓音。
　　“忽见帆影日中来，不知归人是哪家……哎……”

　　这一出戏看完，林叙川不知怎的心神剧颤，好像那寻人待人的人成了自己。

　　离开时，林叙川忍不住问缘琛:“这折戏结束了么？”

　　缘琛轻轻点头，“是的，已经结束了。”

　　林叙川又向戏台那边看了一眼，“可是……还不知道那女子等的人回来了没……”

　　“戏结束了，可是故事还没有，那女子一直心怀希望，她不会枯萎。说不准呢……”缘琛的手心温暖，贴在他的手背上。

　　缘琛带着林叙川逛遍了整个街市，但林叙川印象中最深刻也最美好的却是缘琛深邃的眼瞳。
　　那双眼瞳一直是明亮的，美好的影子从未在里面消失过，那些都来自人间。可林叙川却觉得，缘琛眼中的光彩比人间万千星火还要璀璨，让他不自觉地被吸引。

　　时间走得飞快，缘琛想送林叙川回客栈，林叙川不依，想和缘琛在山里的木屋过夜。林叙川用眼神控诉，镇上都在开开心心过节，你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客栈里!
　　两人在镇口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最终缘琛先妥协，和林叙川一同回了钰罗山。

　　缘琛走在前面。离了人烟，天空晴朗，繁星璀璨，因为过于繁多，仿佛要融成一片，把天幕都压低了。此时灵气流转，时机正好，缘琛微微仰头望向天空，观察着斗转星移。

　　他倏地顿了顿脚步，回头唤了一声，“川。”

　　紧跟在缘琛身后的林叙川一愣，回应道:“我在，怎地了?”

　　缘琛看了他片刻，又揺揺头，“无事。”
　　有什么东西缺失了，早已消弭。
　　有什么东西历经时间沉淀，越发刻骨铭心。

　　“川，你说，为什么总有人毫无理由地执着呢……”缘琛的声音极轻，似低喃。

　　林叙川听见了，答道:“对有些人，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还也许……”就是没有理由地喜欢，喜欢之后又成了理由，处处都是可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夜风拂过，不知动了谁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