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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

  •   初夏绵绵夜雨起,水珠浸润半庭月季,傍廊郁离承雨沙沙,叶垂水落。
      海乙坐在屋中点灯守着勿念,不知他何时会醒,但他几时醒就守到几时吧。

      海乙一生膝下无子女,幼时流浪根本不敢畅想自己这样一个千人唾弃万人欺凌的乞儿将来还要生一群小乞儿,那时常痛恨父母为何要将自己和妹妹生成乞儿来饱尝人世苦难残酷,就更不可能想把悲剧的命运传下去。后来经历跌宕没空也没心思想成婚育儿这些事,再后来收养了胧见汐又生下了勿念只觉得这些哇哇闹闹的孩子养起来教起来好麻烦,更懒得体虑他们丰富多变的情感。
      为什么要百般关护他们,又不欠他们的。
      所以到安宁接回来后自己就彻底成了甩手掌柜,除了偶尔用神力调调水土再什么也不想多管。孩子是勿念带,地是勿念种,饭也是勿念在做,他没有过少年叛逆鲜衣欢狂就被迫成熟稳重。曾觉得人就该这样成长,然而现在……
      许是人老多情,此时再看勿念只觉半生都在亏欠他。

      勿念,这个只出不入的孩子,这些年到底是在靠着什么支撑着做自己和浅蓝的孝顺晚辈,安宁的亦兄亦母,珑川姐弟倾于信赖的哥哥,还有灰慕国的忠臣……
      他有一身鬼钉封骨,他有一腔热血唐捐。
      二十年,夜夜千伤折磨,日日忧颓荒度,短暂的安舒之后立刻跟着巨大的苦痛。闭上眼睛是明复、汐、静、甚至月九方等一众逝者留下的梦魇,睁开眼就要时刻防备‘无’的捉拿璇玑的袭击,还有严防异变的压力,污名的耻辱,被故国背叛,信仰崩塌的无比失望,失去挚友的悲痛……这种重围中数着日子算死期的生活他真的还想过下去吗?海乙不禁怀疑。

      勿念长大了,走了一跳自己从没走过的路,在这条路上自己没有过来人的发言权,不能教他什么也不该再对他指摘什么,只是到了最后不想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
      海乙颔首扶住额头。

      勿念曾在受钉后的二十年里无数次濒临死亡,在无人之处烈痛之中一次比一次更近黄泉,这一次终于被迫完整地体会了从弥留到死亡的整个过程。
      神力强行灌入扭转了自然死亡让“往生人”感觉奇异,像枯竭的河道奔涌起沧溟碧波,凭一觉就知不属于自己的灵流到底能在体内勉强支撑生命多久。被离肤之痛、断筋之痛、蚀骨之痛以及各种细碎的灼痛锥痛等冲刷溺浸过的脑子同身体一样酥麻,机械地感受,不知所想。此时勿念自己也不知到底会何时恢复苏醒,甚至也不存在渴望苏醒的意识。

      屋外雨打窗棂叮叮噔噔,屋内寂静到似能听见烛焰摇曳的微响,到现在海乙再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安静地等待,耐心地守护。“天神”期盼天给自己一个奇迹。

      三多时辰过去,榻上没有一点点动静。海乙只无言凝望,偶尔起身剪烛续光。

      “围棋围棋,反正我把海乙前辈围起来就算我赢了!前辈都没说啥呢你还想反悔?”迷离之中不知何处忽然传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勿念,你过来看看这个是这么烤的吗,我怎么觉得有点焦啊。”
      “哎哎哎,勿念你别掰我的苞米啊,还没熟!我这小半亩至少参到一丈一!”
      “你今天这牌不行啊,别打了再打也是输给我~”
      “难道说……你看我看腻啦?!”
      “二十年!本流氓仰慕先生二十年啦!”
      ……

      是元茇,勿念想起来了。他可真聒噪,到现在了还在哔哔叨叨能不能让人安静会儿。不过听着也好,有这些声音、话语围绕才让人有一种尚在人间的真实感。

      “相识半年了,抵得过半生。”忽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穿越漫长的黑暗传来,这声音是……千疮百孔的意识还没及想起,已有一股强烈的悲伤自胸膛涌上堵塞了鼻腔迷住了双眼,想循声回望可身体不听使唤。
      “啊……啊……”张开嘴竟连心里想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啊!啊!啊!!!”焦急之中发声更加急促可还是什么都传达不到。
      忽然一双手抚上后背,声音再度自身后响起,“我也不信鬼神,但祝愿你余生平安康乐吧。”说罢猛然一推勿念感到自己瘫麻的身躯急速向前冲进黑暗与光明的交织。

      “!”黑暗彻底消失,眼前是一片柔光。

      “舅,舅舅……”休息了许久的勿念缓缓睁开眼睛,眩晕的流光之间依稀可见空旷的房间和塌边静坐的舅舅。轻唤他之后才发觉自己原来还能说话。
      “勿念!”倦容略显的海乙有些惊喜,而后微微笑着握住勿念的手轻轻抬起贴到脸颊,“勿念。”
      勿念满目柔光疲倦地望着海乙,“您和浅蓝前辈花了很大的力气吧,为了救我……”起死回生的经历在他全身打下烙印,即使昏迷着在醒来后也会有所感知。
      “嗯。”海乙点点头不再揶揄不再严酷。
      酥痛的肩肋耸动,勿念叹了口气,“多谢舅舅,浅蓝前辈。”
      “谢什么,只要你想活,多久舅舅都续给你。”语气松动柔软到不想海乙。
      勿念摇摇头,“足够了,不论到何时,都已足够了。”嘴角浮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外甥一生做事未曾有愧于心。”

      见到勿念的笑容海乙露出苦笑,“小小子啊,不是嘴硬吗,不后悔放弃了天命吗。”
      勿念:“不悔,这些年守着元茇,守着你们,何其欢愉。”
      因身体虚弱每说一句话总是呼气比发声更显,但这也已经很好了。

      海乙仍握着勿念的手,只是偏过头去不看他,“小小子,这些年你就真的一点点没想过无灾一身轻的日子吗?”

      “想过,”勿念直言不讳,“当然想过,我们,我们一家住在山上,小离住在山下,没事帮他采采药,带着阿宁去蹭饭,元茇那不自量力的家伙,可能,还会笑他是医痴。至于珑川城……”笑着摇摇头,“若是阿寂愿意跟我这穷亲戚来往,就,走动走动,若未染从来是当年体弱的储君,我或许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他调理好。最头疼还是小离,与阿寂啊。”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笑得轻甜,“能看出,阿寂爱惨了小离,可小离,他总顾及身份、地位、使命……想那么多干嘛,人生苦短,只要两情相悦爱就畅快地爱吧。”
      海乙在旁听着,无言点头。

      收回幻想,勿念:“谁不想过这样的好日子,大家都是被逼的。”忆到当年不禁眉头蹙起,“烂死疫的医方我拿到了,元茇没有辜负名医的愿景与初心,没有自弃于月九方之手,更不曾助纣为虐。未染虽不是无瑕但他成功登基了,灰慕在他治下繁荣昌盛。还有阿宁,他比我们想象中成长得更好,敢爱敢恨,有心有脑子,会生活。”微微侧过身,“再,再者说,我虽堕为半蚕但至今没有异变为怪物,这是封骨钉的胜利,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我的胜利呢。”眉目间流出半分悲情三分坚决,“我们在与天斗与命斗,在赢天,赢命。”

      海乙:“嗯。”

      又想到了些什么,勿念的目光骤然黯淡,“我这一生只输了一件,小离…… 我输给了老天,而他带走了小离。”终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仰看敦烛暖光,眼中无限怅惘。

      “我感觉到了,我快要到爹娘和胧见舅舅那边去了。”勿念释然地叹了口气,“终须一别,此别迟来二十年足够令人庆幸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放不下,是元茇。”

      意料之中,二十年前那次相遇之后勿念满心满生都是元茇。海乙静静听他交代。

      勿念:“我能清心稳意山居二十年是因为元茇,可我走后……他该怎么办?他这个人太单纯,太傻,太善,独自行走世上是要吃亏的。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敏感到不行,一件事就能在他心里刻下很深的印记,他会为一点小事纠结很久甚至午夜入梦。而且他太专,专得像……鹤。我不想以后他一个人时活成另一个御名医,明明这世间还有很多快乐幸福他没有体会过,明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可以立业,还可以建功……”说到激动处勿念不住喘咳起来,剧变之后的咳嗽足够惊得他肋骨散架。

      海乙握紧勿念的手摇了摇无声地低下头去。

      待咳喘平息下来勿念继续说到:“舅舅,我以前不信鬼神,现在也不信,但我,希望我离开以后或成鬼或成神,能,能护佑他。”

      “小小子!”海乙忍不住悲伤一把将勿念那只冰冷无力的左手按在榻上,直望着他,“元茇不是在研究救治半蚕天人的药吗,你要真的爱他爱得入魂彻骨就活着等他把药做好!”

      记起此事勿念神情微变。

      海乙站起身来蹙眉忍痛俯视勿念:“别说你不能!什么‘等不到’!你就老老实实呆着,老老实实养着,这么多年都斗赢了天,往后也是!”
      海乙从不是这样一个善信又励心的人,勿念久久望着塌边舅舅,最终勉强挤一丝出肯定的目光。

      屋外天亮了,薄蓝的微明接替黑夜,细雨之中柔紫绣球花蒙曦含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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