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酒话之无妨》梨花酿酒

9、第九章

　　看样子他和鸢有太深的渊源，他叫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原本一心想取回母亲的剑，却在得知守剑人是伊火鸢的旧识后心虚了，刚刚简直像逃回来的，因为再待在那里勿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白天他好像制止了村民伤害小离，他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沉沉入梦，梦中回到从前，那时父亲明复刚刚辞世，姑姑静还流落异星。夜里母亲汐不敢睡，因为一入梦里她又会重历种种过往。梦里的人要比醒着时更脆弱。她又看见自己被挫骨扬灰扔入寂场，当时只是痛，现在以第三者的视角看是那样恐怖又凄惨。还有在妄渡海被水腐蚀，那时自己明明在昏迷，现在，身体将痛苦统统告诉了脑，要让正主重温……还有还有，所有的都像刺扎在汐的后背，连点成面像是要叫她体无完肤，恐惧也就由背涌上脑。
　　“啊！”汐叫了一声，引来门外守候着的儿子。推门进屋，母亲正在床上挣扎，被子被踢到了地上，枕头连找都找不到。眼看母亲要磕到床头的雕花木，勿念干脆将汐扶起来，让她先踩着鞋子，等一会儿神智清醒点再穿吧。站起来后汐似乎没有那么恐慌了，先前挣扎得乱打的手也安分了。意识到身旁有个人，她仰头去看。汐抚摸着勿念的脖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阿鸢，阿鸢！”她抱着勿念，头埋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鸢是谁啊，年少的勿念辨不清状况。
　　“鸢……”半晌，勿念轻喃一句，却让汐恢复了神智。“勿念！”汐猛地松开儿子，下意识地擦去眼泪，目光中却带着惊恐。
　　“勿念，勿念……”勿念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长得像自己的陌生人，是个男人吧。
　　“勿念何人！?”勿念逼近两步，想向母亲问清楚，却终究因这想法太过骇人而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撞见闻哭声而来的海乙，“舅舅。”勿念匆忙地行了个礼离开了。
　　海乙：“阿念！”
　　海乙留下浅蓝陪伴汐，自己趋步去追勿念。
　　鸢，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和自己很像的男人，不然母亲不会于将自己错认成他，他和母亲关系非同一般，不然母亲不会在为梦魇所困时不喊父亲，不喊舅舅却偏偏大叫这个人的名字。和自己很像吗……难道连自己这个略显怪异的名字都是母亲为戒心魔……勿念简直不敢往下想。
　　“勿念，勿念，勿念何人……”他眉头紧锁，轻声呢喃。
　　海乙：“是勿念过往。”
　　一闻声音勿念也吃了一惊。“舅舅？”
　　海乙按住要从傍湖石上起身的勿念，“我知道你疑惑什么。”坐到勿念的身旁，海乙不知该怎么开口，纠结了半晌，还是说出了第一句，而第一句就颠覆了勿念对自己的整个认知：“你是汐和明复的儿子，也承下一个叫伊火鸢的五境人的血脉。”勿念睁大了眼睛，却没有出声。
　　海乙：“你的母亲最初叫汐，是我妹妹，我们无父无母，一起流浪。可是后来我因体质特殊被抓去做了飞龙族主溟的傀儡，你母亲就一个人一边流浪，一边寻我，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被璇玑一派俘虏，璇玑的医师发现她与天应国身患重病的郡主体质相似，便取了她十二个器官给那天应病女，为了不留下证据，他们索性毁尸灭迹将汐挫骨扬灰丢入五境的乱葬岗－－寂场。但是灵地没有放弃你母亲，她的唯一完整留下的器官结魂将她的魂魄附入一位死去多年年的战士之身，五年后融合浑然，再现于世，名‘今粼’。而伊火鸢，是那位战士之名。伊火鸢的灵魂并未消散，却在解封以后也一直没有将你母亲祛出体外，‘今粼’经历了太多风雨苦难，看透了太多人情世故，渐渐你母亲自己也分不清谁是今粼，谁是伊火鸢，自己又是谁。后来伊火鸢为保你母亲用灵魂做盾，从此世间再没有伊火鸢。你母亲也因他的意愿完全拥有了他的身躯，也慢慢变回女子的模样，将名字改回汐，遇到了你父亲，有了你，可是身躯毕竟是伊火鸢的，她每每看着有几分似鸢的你就会迷茫，常感到自己才是往生者，事外人。”
　　勿念初知真相，着实有些震惊，“这些，我父亲知道吗?”
　　海乙：“当年你母亲身体衰竭，灵魂几近逸散，你父亲要为她断灵鬃时，我明白地告诉过他。他没有介怀，却后悔没有早点洞知，保护好你母亲。‘勿念’这个名字也是你父亲取的，他知道你母亲于鸢有愧，也了解了你母亲少年时的悲痛过往。他不在乎身躯是谁的，也希望你母亲把痛苦都忘了，只做个被他保护着，被鸢保佑着的小姑娘。”

　　勿念望着湖水中倒映的自己的脸。
　　海乙：“你父亲爱着你母亲，也就爱着鸢。”
　　勿念猛地转头看着海乙。
　　海乙：“明复是真的爱着汐，爱着今粼，爱着你母亲的一切。而你母亲作为活着的人，也真的爱着你父亲，用尽自己的一切。”
　　“母亲她害怕着什么？”勿念凑上前，严肃地看着海乙。
　　“过往。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件件可成梦魇。我与她流浪时被驱赶殴打，后来被掏心挫骨，作为灰慕国将领为借兵复国而全身被焚，为救失足孤儿而在妄渡海被腐蚀月余，为完成前辈遗愿而重伤冒死护送孩子们到灰慕……还有于她有恩的几位前辈的逝去。以前她每天水深火热，无暇顾及这些，即便想起来痛苦万分鸢会替她压下去，后来有你父亲为她奏乐凝神，带她看美好的以后。现在都得她自己面对了。”

　　勿念陷入沉思，良久。

　　“舅舅，”勿念不知自己心中酝酿的会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馊主意，但为了母亲，总还想试试，“如果鸢前辈回来了，母亲会好一点吗？”
　　海乙吃惊地看着他，救回鸢的方法海乙不是没尝试过，但勿念这是……
　　很快海乙明白了勿念的意图。“你想好了，这种方法使只能一次，一次必须彻底。”
　　勿念：“我知道了，请浅蓝前辈吧。”
　　海乙：“好。”

　　听到勿念的想法，浅蓝吃了一惊，之前几次为了疗伤她看到过汐记忆中的伊火鸢，确实与勿念有几分相似，但是……最终她还是化镜身，将伊火鸢的形象现于镜中。
　　“啊！”勿念微惊，镜中青年微敛英气，却目光如剑，长发以白缎束起垂胸前，殷衣玄袍，飒飒有将帅之风。
　　海乙：“不必吃惊，伊火鸢生前便是五境统兵将领，征战多年不邀功，隐退之际为救五境百姓献身。”
　　勿念：“我明白了。”
　　海乙：“更多细节浅蓝会告诉你，觉得可以了，就去吧。”说完，海乙转身离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勿念望着镜片里鸢的脸，忧心忡忡，“鸢前辈……”
　　这天深夜汐再次被梦魇所困，在床上叫喊着，挣扎着，而后蜷缩成一团。勿念轻轻推门进屋，他借助浅蓝的能力变成伊火鸢的样貌，获得了他的声音。

　　勿念轻轻走到床前，缓缓握住母亲握紧拳头的手，“汐。”
　　果然，伊火鸢的声音让剧烈颤抖的汐平静了许多，双臂抱得也不再那么紧了，“汐，抬起头来。”语气十分和缓，月光里汐埋在臂间的脸缓缓抬起，“阿鸢……”声音颤抖着，在看到“伊火鸢”的脸的一刻带上了哭腔。
　　“我在。”勿念握紧母亲的双手，“别怕，我在。”
　　“鸢，杀了我吧。”语气显得那么平静，让人心头一紧。
　　勿念按照之前预想的那样，缓缓开口：“我希望你体会的你都体会过了吗？”
　　汐：“很痛，很痛……”
　　勿念蹙起眉头，“我了解。”
　　汐：“鸢，你知道吗，明复没了，明复没了，他是我的丈夫……”
　　勿念：“可是仍有在乎你的人在。”
　　汐：“我很痛，很痛……”被梦魇击败的汐像个哭赖了的孩子，不愿去思考什么意义，什么值得，她只感觉得到痛。
　　“今夜我守着你，安心睡吧。”勿念让汐躺回柔软的床榻，自己则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只是紧握的双手并没有松开。
　　“嗯。”汐点点头，将头埋得很深，拉住“鸢”的手轻扣在床边。
　　其实伊火鸢魂魄在时，并不能像这样守护。
　　渐渐地，汐睡着了，睡得安稳。
　　第二天清晨，汐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才觉到昨晚是梦。自鸢魂散，自己还从来没能梦到过鸢，梦，也是上天的赏赐了。门外响起敲门声，“母亲。”

　　汐：“阿念，进来。”
　　“母亲。”勿念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昨晚又做噩梦了吗？”
　　“还好。”汐想起昨晚“复活”一夜的鸢，无奈地苦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鸢在救自己。
　　勿念犹豫着，还是将话说出口，“母亲，我会陪在你身边，像父亲一样，像伊火鸢前辈一样。”
　　汐惊讶极了，望着勿念的脸。忽而鼻子微酸，眼中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勿念起身，半跪在母亲面前。“就像父亲说的，勿念过往，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勿念将汐微温的双手合在掌中。
　　汐笑了，“嗯。”

　　也就是那次以后勿念总是忘不了鸢，不止一次想见见他，可后来连母亲都不在了。自己的心思也全用在自救和抚养安宁两件事上了。今日那人喊出“伊火鸢”这个名字时勿念真有一瞬不知所措，像一个讨债的人要将秘密揭破。可他的悲伤，耳边又回荡起那恸哭，他等了百年了，在这里守着一把无主的剑又不知守了多久，自己实在不忍心冷眼旁观，把一切撇得一干二净，早日还了他的吧，如果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