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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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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存许久后元茇穿好靴子下地,“困吗,要不睡一会儿吧,对榻上勿念。”
勿念从被中伸出手取衣服,“不困,我去照看下竟灵璧吧,他用药后长时的情况尚未可知。”
元茇沉默着。
勿念自顾自系着衣襟不必看他都知,“你是在担心阿宁吧。”
元茇:“嗯,安宁独自带着从骃龙阁逃出的伤弱在往这边走,若向紫野发现阁中被捣应不会善罢甘休。优势终究还是在她那边,一旦她派骑兵追剿,仅凭安宁一人之力很难保全众人。”微叹,“偏偏他又是个疾恶如仇的性格,怕会以寡抗衡重兵与向紫野硬碰硬。”
勿念起身下地,“此外白桥阁主的残众今后如何安置也是问题。放眼整个裕州乃至附近几国,凡非荒蛮哪里肯接纳飞龙族,世人对飞龙的芥蒂太深,赶杀尚不及又何谈包容共处。”
元茇:“是啊,对他们来说二十八年的平静安稳不复存在了。”
安宁带领当素等人一路走深林山间不敢稍露行踪。
昨夜天凉,大家挤在一处取暖,睡荷被两个小丫头簇拥着,她们是楚双的遗孤。安宁抱着小渚,许是安宁的电龙身躯给了他熟悉的安全感,孩子非常安分在怀里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黎明之前安宁醒来,怎么也再无法入睡。坐倚树干搂着小渚,仰头活动脖子不经意间见树冠之间星光点点。据白桥爹爹说,一百一十年以前五国结成反对飞龙族的联盟对飞龙聚居的玄上原等地发动围剿,那时兆冕部火龙首当其冲被追杀殆尽,海乙伯伯也就是那时被族中出卖成了牺牲品,之后族群被玄昼、鳞磐、久攸三部共治,在玄昼部主的内安抚外斡旋下与各国相安共处五十年。
然而六十年前因为一些原因各国再次结盟围攻飞龙族,久攸以火速投降想免去战祸结果整部被灭,少主向紫野等极少数贵族被送进荒山关押看管。
也是这时自己的父亲胧见于一次探望恋人静时于其坐诊的医馆中目睹了飞龙族残众的惨状,待产的母亲受伤患病贫血发烧,眼见乱世不留飞龙立身之地而为未出生的孩子感到绝望。被追杀欺凌的幼孩接受医治仍心存阴影会在上药,吃饭或是半夜间突然颤缩嚎叫奔逃。有个少年全身烧伤严重在众多医师的合力救助下总算保住了条性命往后却只能以满身脓染的纱布示人,他就是白桥。
可笑的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医者盟的医馆收容的众多飞龙伤患之中还存在恃强凌弱,白桥与音容因是玄昼部贵族与部主之后幸免于难,但他们亲眼目睹了壮年飞龙在医师面前卖惨装弱,转过头就欺压着更加弱小的妇孺为他们端茶倒水,甚至在饥饿时抢夺这些弱者的口粮。暴力、奸污、压迫常常发生在医师们看不到的地方。
苟且的日子持续不长,几个月后医者盟遭解散,馆中医师被强制撤回母国,伤残飞龙们再次陷入流离。是父亲胧见执意告别海乙伯伯下山领着白桥等一批伤残者绝境求生回到破败的故地修整房舍隐居下来,直到战争结束,胧见、白桥、杏城三人轮流暗伏出驻地搜寻流落的族人,将他们带回救治安养。
兆冕部血统的胧见没有火龙的狠戾狂暴反而温和大度,被族人们拥为族主,他常言:“叫名字便好,‘族主’就免了吧。”由此爱戴他的人们尊称他为“免族主”。隐居的三十年大概是飞龙族最平和而欣荣的时期了吧,直到在内奸外敌的夹攻下爆发了第二次玄原围剿……
安宁深叹一口气,父亲胧见与白桥爹爹的年岁之差或正像现在的自己和小渚,从“外族主”到“免族主”再到白桥阁主,悲剧如同被编入族史的魔咒般一轮轮重演。现在飞龙族一半的命运落在了年幼的小渚和负伤的当素肩上,这些和自己一样身披鳞背生翼的同胞们会走向何方?
再往西行一百来里就到藏惠山了,海乙伯伯怕不会愿意见族人们,先找个偏僻的地方帮他们安置下来吧。一群人中除了当素和一两个年迈老人,青壮年只有安宁一人,妇孺伤残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在安宁身后,他到哪儿众人就去哪儿,这种头雁的感觉让安宁有些许自豪感但更多的是沉重的责任。
之后怎么办,回到山上继续隐居照顾竟灵璧,学海乙伯伯一样避世御祸,那无疑是最有益于长命安康的,也能长久陪伴最亲近的家人。
可是……低头看看熟睡的小渚,病弱幼小们在险境中要如何生存下去,自己答应过蘅母要照顾小渚,不能背弃由心发下的誓言。再看看各处倒头安睡的人们,他们是骃龙阁的人,是忠于白桥阁主之士,自己一个游离族外数十年的人说出话来他们会接纳吗,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又能抗衡得过族群这悲剧般的命运吗。
还有,竟灵璧该怎么办……
思绪纠缠中天渐渐亮起来,安宁闭目歇息着忽然隐隐听到有什么声音。
“?”顾及怀里的小渚尽量不动身躯地抬头环顾四周,声音似乎是从右后方传来的,这个正倚的姿势刚好看不到。安宁活动了下肩膀抬手将小渚轻轻抱起放在一旁,扶树起身小心翼翼绕过沉睡的族人往树后走去,侧枕树根睡觉的一对小丫头中间空空如也。
睡荷姨?安宁心中一惊,向后面灌木丛望去有一片倒伏的枝杈,赶紧追寻过去。
低矮的灌木被踩出一条倒伏的痕迹,偶尔几片碧叶上残留着血迹,安宁循着痕迹往前逐渐走出灌丛进入另一片林中,入林后微冻土质地面上再没有清晰的足迹,安宁只能靠鲜血的气息往深处追踪。
这里距大家的安歇地已出百米,睡荷姨一个人要去哪里?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爬上安宁的心头。
复寻百米安宁感到不能再盲目跟从血气,抬头仔细审视四周自己似乎已到璁山南麓,记得这附近有个断崖……
断崖!安宁终于明白了睡荷的意图,向着西南放向奔跑起来。
果然,越靠近断崖处鲜血的腥味就越浓重,她是要去轻生吗……作为事外人的安宁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能劝睡荷活下来,可作为同胞与后辈情感上总想将她挽留。
“睡荷姨!”安宁猛然驻足断崖前,带起的砂石飞落下断崖。沙地忽显的血迹骤然断在崖边似在暗示这里发生的一切。
“……”安宁缓缓蹲下身去,手掌抚上血液黏着的砂砾,睡荷姨,没了……
犹记当年烂死疫时她是整个骃龙阁中最忙碌的,配方,煎药,诊病,她又是众多长辈中最温柔的,常常带着刚进阁的莱莼教她些稍有难度的医术,也在龙蛇混杂的病患面前护着莱莼免她遭到骚扰和不尊。她似乎永远不会笑得灿烂,不论何时是一副微带疲倦的和颜,但不论是同族还是病患在她身旁都会感到安心。
一别经年,本以为自己从未留心过阁中形形色色的大人们,却在听闻他们死讯时一瞬将他们的样子和与他们的经历一同回忆起。这是为什么……
没有汹涌的眼泪却从心底透出一股强烈的惋惜与遗憾……
安宁伏地紧闭双眼。
须臾过后,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空气轻缓的流动是有人站在那里!
安宁警惕地抬头,起身转向来人手中凝聚了电流。
“睡荷姨?!”
身着元茇赠予的厚长白衣袍,宽大衣摆垂拖在地上,光着的双脚被树枝划出无数细碎的口子沾上了泥沙,肩膀手臂的伤口渗出的血迹未干,未经打理的长发粗略束在颈侧,背后是微微支起的深灰色双翼,略显色衰的她像个受难陨落的仙使。
“阿宁,”睡荷缓缓开口,“我试过了……去死。”泪积满双眼后从眼角簌簌流下。
“可是,不论多少次它们都会自己张开。”受伤较轻的右手抚上一边的飞翼紧紧握住,“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难道到最后连死都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吗……”
安宁望着她,“或许你并不想死。”
睡荷有些许诧异,看向安宁。
“翅膀也是你自己的,或许它们就是要告诉你,你不想死。”
“为什么要活着,我们这可笑的一族到底为什么要活着!”泪水激荡,睡荷露出弱小无力的尖虎牙哮喊,“为什么被那些外族人打得流离失所!为什么要被他们残杀!我们好不容易从战祸里活下来了,好不容易把倒塌的房子建起来了,好不容易把烧掉的筐篓衣被重新编起来织起来了!好不容易把伤治好了把伤疤藏起来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嚎啕着跌跪在地上,“我没害过谁,玄昼部陷入绝境时我也没害过别人!我把省下的口粮分给孩子们,我把珍藏的药材拿出来给大家治病,我没偷抢过别人的东西,没害过别人的命!”
抽泣着仰天,泪蒙住了晦暗的天色,“我真的尽力了,我只希望我能过得安稳一点,樵苏也能活得安稳一点,为什么老天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抬眼看安宁,“阿宁,这是被老天咒骂的一族,这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一族!!是我们不配吧,是我们不配好好活着吗?凭什么坏人可以我们不配!!!”伸出手来看着皮肉翻起的掌心,“这次活下去就是为了下次再遭灾祸,是这样……我不要了!!!”羸弱的身躯终究倒伏在地,曾能带她翱翔碧天的翼像两道枷锁压在了她身上。
安宁伫立在原地,静静听着她无对的质问与悲鸣。
……当呜咽声渐渐变小,安宁走到睡荷面前蹲跪下身,“睡荷姨,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生来没有爹娘,不明白白桥爹爹蘅母那样好的人为什么要死于非命……但我还活着,小渚还活着。”
微颔首,“得知白桥爹死讯的时候我一心只想杀了向紫野报仇,甚至在埋葬蘅母后我都觉得小渚余生极大的意义会是仇恨,但这几日平静行路我想到了另一些。蘅母最后的遗言是希望小渚好好活着,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机会从上天手里讨回点什么。我家中有位兄长早年遭人算计,用半条命换到拯救众生的药方却被打上反贼罪名遭到通缉追杀,我敬佩他又替他感到不值,甚至有段时间觉得他输得一败涂地,痛苦地熬过所剩无几的命不如立刻死去。他却活得乐在其中,哪怕只剩一天命他都在老天手里抠抠搜搜地讨到了快乐,这样看,他好像又赢了。”
不知不觉安宁脸上浮现苦涩的微笑,“我们这些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仇自然要报,报完仇后就努力找一种方式好好生活吧,活着的人或许会快乐幸福也不免遭到痛苦,但死了的人一定一无所有,不论活人对他们多留恋多痛恨。”
说完,安宁向睡荷伸出手,“睡荷姨的心底还有希望,对吧。”
颤抖着睡荷伸出伤痕累累的手一点点靠近,最终搭上安宁温暖的手掌,安宁微笑着颔首,拉着那只手转身将睡荷小心翼翼地背上后背。
玄黑的靴子代替光脚走上回去的路,睡荷默默伏在安宁背上心中回味着他的话。
命运如重山,往前走就不免要下到阴霾重重的谷底,但复行路又会登上另一座清朗的高山,豁然开朗,云雾为衬。走完一生,低谷会有无数处,好在高山也有无数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