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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

  •   月九方饮水罢,南志亭柔声问到:“还渴吗?”
      月九方摇摇头,师兄这时才拿过水囊咕登咕登喝起来,从王城到近幾一个半来回实在太累了,不喝点怕不能将九方拉回医馆。但还是留了四寸高的囊底以防九方在路上口渴。
      将水囊绑回车上,走过来一手穿过月九方双腿握住他的膝,一手托住他的后背轻握他对侧的肩,“九方,腰上有伤没有?师兄抱你起来。”
      月九方摇摇头,南志亭缓缓起身,不敢猛发力。
      将人抱到板车铺上,用被子裹好,四个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脖子之处略往下翻来防止被边上移堵住口鼻。
      怕颠簸中九方的身躯会倾斜掉落,无奈拿出绳子。一向刚强的大师兄声音颤抖了,“九,九方,我得把你……”对着自己最疼爱的师弟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个粗暴的“绑”字,他之前不算金枝玉叶也是堂堂正正,何时受过如此屈辱。
      “绑吧师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月九方用沙哑的嗓音安慰着。
      “是师兄无能!师兄借不到好车才让你受这种委屈……”南志亭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满眼是泪。男儿壮志可凌云,此时却因一辆板车自惭形秽。
      月九方:“可师兄来救我,已经是英雄了。”车上人双目泛空,微微笑着。
      南志亭还是将月九方绑在了板车上,虽劳不紧,用尽半生行医经验来调试防止绳索压迫伤口。
      一切妥当他将绳子绕上自己颈背,双手握住绳根像个脚夫一般缓缓前行渐渐奔跑起来。

      一路之上南志亭用尽全力保持板车快而不颠簸,从王城石板路到近郊泥土路,再到远郊荒草萋萋没有路。南志亭穿过了尘土风霜,月九方始终在温暖柔软的被中。

      直至黎明,两人终于接近了小镇。
      望着云浪中升起的旭日,月九方轻声道:“师兄你看,天亮了。”
      南志亭微微偏头一看,短促地回应一声“是啊。”接着拉车往回赶。
      “师兄,”月九方知道师兄这一路奔波很难说出完整的话了,“你不要回答,听着就好。”
      车轮吱嘎响,月九方尽量将声音放得清楚,“从今往后,九方就是你的亲人了,不管你爱不爱要,嫌不嫌弃,九方都会守在你身边,若能帮上你,就帮你,若能保护你,就护你,若什么都不能……”是啊,怎么忘记自己是个废人,若什么都不能就这样拖累他吗……
      “什么都不能你也是师兄的好弟弟!”南志亭奔跑着替他给出了答案。
      “嗯。”月九方微微笑了,安心地享受这死后余生的柔软。

      终于到了播青坊门前,南志亭将板车停稳,先将两道门都打开,再回到车前解开绳子拨开被,把月九方缓缓抱起,“缓了这么久是不是更疼了?”
      月九方:“不疼。”
      南志亭:“别嘴硬了,疼可以叫出来,一会儿清创更疼。”
      月九方:“皮肉疼,心不疼。”疮痍的脸上露出笑容。
      南志亭把人送进屋后赶紧将车还回去,毕竟这也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临走还放下两大包治风寒的草药作为答谢。

      “九方我回来了!”快步进门挂出歇诊的牌子,将大门关紧。月九方躺在厢房也能感觉到他关门的急迫。
      月九方在土炕上虚弱地问:“师兄今天不接诊吗?”
      南志亭看看他,“有你个小小子就够师兄治的了,我去准备工具和药材,你别乱动,哪儿有隐伤告诉我,别漏掉再感染了。”
      “知道了。”

      不仅是这一天,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南志亭专心照看月九方,直到他逐渐能下地。而这十多天中除师父派了两名弟子来探望外,没有任何人来。
      身体恢复个差不多,月九方开始陪师兄坐诊,成了播青坊第二号的“神医”。他很感谢借师兄车的乡亲,对待来看病的不管是农民还是脚夫都像之前对王上一般尽职负责,或者说他对这些朴素直白的人更有好感。
      本以为自己能这样一直如愿陪着师兄为乡亲们看诊,过得苦一点都没关系,可三个月后王城的铁蹄踏破了久违的宁静。
      因为王子救回,案件彻底查清,他在王上御批下重获清白之名,现在要被强制带回御医坊了。
      破灭的一切仿佛修复如初,可堆砌的泡影要如何让人相信?
      不需要你相信,只要服从王命差遣。
      月九方含泪拜别了最爱的大师兄,又做回家族的荣耀,师门的表率。当然,又多了个忍辱负重坚守真相的美名。

      回到御医坊后的月九方渐渐变了,他想尽一切办法多赚私钱,攒到钱就趁一月两次的外出省亲机会交给师兄。月府人不来找他,他也自然不会舔着个脸回去,有师兄的一间医坊不已经是很温暖的家了吗,至少那里面住着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这样的悠悠岁月也不错,混日子,不出事就是最大的成就。

      两年之后天大旱,天阳国不少地方粮食告急,近幾亦是如此。月九方每日在御医坊腰带渡日就是为了多省下点钱给师兄送过去,城镇中粮价暴涨也不知自己这点钱能帮他撑多久。而另一边南志亭的日子也不好过,饥馑之下百姓更多发疾病,医馆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月九方送来的钱大都购进药材了,因为实在没时间上山现采。
      师兄弟两人就这样一天天在苦难中盼着灾荒过去,而另一边朝廷派发的赈抚款被层层贪污,最后到百姓手中的没剩几个铜板,远疆如是,近幾亦如是。王上无心整顿吏治,官僚们便勾结商人囤积居奇,情况最严重的地方一斗米价竟能赶上半两黄金,不买官府指定商家的米粮就无米可吃,若是有人胆敢私下贩运便是杀头之罪。

      官逼民反,民能不反乎?于是天灾降临半年后各地纷纷爆发灾民起义,地方官府镇压不及,许多德高望重的清廉官员甚至加入了起义,以自身号召力发动更多人参与其中,近幾也是暴乱不断。

      月九方在御医坊中日日担心师兄会卷入暴乱遭遇袭击,但两次回去师兄都是平安无事,也对,毕竟他这些年帮助了乡亲们太多,谁会想不开去攻击一个人好心善的穷大夫呢。
      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正在救治一个奄奄一息的虬髯大汉,那汉子身中数刀,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
      “师兄,这位老哥怎么了?”月九方匆匆进屋将粮袋药材放下。
      南志亭没有抬头,仔细地给伤者包扎,“被山贼打劫了,不容易爬到了我医馆门口。”
      月九方上前看看,“要我帮忙吗?”
      南志亭:“不用了,这几天哪儿都不太平,城门那边也开始戒严了,你赶快回去吧。走晚可能就进不去城了。”
      月九方:“我知道,那我把东西给你放这了,你救完了人别忘收拾收拾。”说实话这几天一直觉得胸闷气短,四肢酸痛,本以为是受刑的后遗症加上总吃不饱饭,今天来想让师兄帮看看,但现在也只能先回去了。
      南志亭:“好,我一会儿就把药材归格。”
      正打算转身出门,不知为何停住了,“哥,你抬头看看我。”鬼使神差的一句话出口,自己都不知所以然。
      闻言,南志亭抬起头来看着月九方,不必微笑,不必开口,他的面容就令人安心。
      南志亭:“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变好。”
      月九方点点头,“嗯!哥我走了。”

      他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和师兄的最后一面,那句“变好”成了他的遗言,或许不是,他那样的人会在一生的最后说些更有价值的吧,只是月九方不得而知了。就像不知道正是师兄救助的大汉把他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月九方回御医坊没过几天便听说近幾清灵镇上抓到了反贼头目,是百姓们交出的,名叫南志亭。
      看到告示月九方不敢相信,直奔南衙求问真相,原本府衙官吏是万万不会将案情告知他一个外人的,只是经过这些年经营月九方也攒下了点人脉,凭着人情加金银他还是打探到了真相。

      原来师兄救助的大汉名叫全震明是都城附近的起义军首领之一,他那一身伤当然也不是拜山贼所赐,而是在与官军搏斗时被砍割的。南衙得到消息说此人重伤逃进清灵镇便派众军包围了镇子挨家挨户搜索,本来此人伤得医治已经离开,官军在播青坊也没有搜到可疑物什,但官军头领急于立功非让全镇百姓交出逆贼,否则便全部缉捕拷问,百姓中有人见到全震明从播青坊出来便一口咬定南志亭是反贼同党,其他人一看有人指证也纷纷附和,咬死了是南志亭将人藏了起来,任他怎么辩解都无人肯信,最终官军将南志亭打断双腿关进了天牢。

      “百姓指认?”月九方简直难以置信。
      禁军副官:“是啊,你是没看见那场面,也不知道这个姓南的平时都干了什么缺德事儿,那些百姓咬得那叫一个凶啊。不过也是,不交出反贼他们也得遭殃,总得有个人出来顶罪不是吗。”毫不在意,“那姓南的最后都气吐血了,拖回来时跟条死鱼一样,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
      月九方:“那他……会怎么样?”
      禁军副官倚着门柱,“肯定是砍了啊,不过死之前多半得审审同党什么的,还是那老一套,月兄你也是进去过的,具体怎样不用我细说吧。”摇摇头,“依我看他还不如赶紧死了呢。”
      月九方怔怔地;“哦,哦。”
      失魂落魄地走出南衙,整条街整个天一片乌灰。

      百姓?百姓把师兄交出去的?不是在说笑吧,师兄平时对他们那么好!月九方连夜请示上官得通行文牒出城,想到镇上找到全震明踪迹证明师兄清白。可是他刚进播青坊不久便被百姓带来的官军围住了。
      屋中灯火幽微,借光只见凳倒桌翻,碎瓷遍地,药材全被扒出扔在了药柜后面,可以说是满目狼藉,此情形下不难想象师兄被带走时是怎样的惨状。
      月九方正苦于没有反贼的线索只听屋外喊话声响,下一秒屋门被狠狠踹掉,两扇木门轰然倒地再也没有机会吱呀作响。

      “军爷,就是他,他是姓南的同党!”干瘦的老马蹄儿躲在为首的官军身后,眼贼溜溜地盯着月九方。这个老汉姓马,因为在镇上专给马钉蹄铁而得名“老马蹄儿”,平时为人还不错,南志亭与月九方见了他都尊一声“老马叔”。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会冲在陷害师兄弟俩的第一线。
      月九方不知该如何开口辩解,因为真相早在众人心中,只是谁都要去无视。

      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老马叔,这是为什么?”月九方望着老马蹄儿。
      老马蹄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什么为什么,你个狗贼还有脸问我!军爷,快把他抓起来!”老马蹄儿指着月九方急得直跳脚,因为他知道月九方有点官家背景,只有先把他打成叛贼才能不让他有机会追究自己,谁叫那南志亭救反贼是实打实的呢。
      几个军士上前押住月九方,由于他的配合以及身份未明,官军没有急于动他。月九方被押解着一路走出镇子,不少人家听见动静纷纷跑出房屋隔着土墙围观,也有的从篱笆缝隙里探出头来。月九方走着,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西家覃姥姥,牛柱一家子,大兴儿夫妻俩,还有师兄亲自去接济过的孤寡方老汉……他们受医治时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甚至跪倒在地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南神医大恩无以为报。”而此时千人一面,眼中满是冷酷和漠然,他们看月九方就像看一头待宰的祭品,好像只要他乖乖去死所有人都能得到天神的宽宥。
      一道道目光如黑夜里的鬼火,碎魂诛心。

      一路六十二户,没有一人站出来为月九方说句公道话。
      师兄眼中的虚无就是这样来的吗,被倾尽全力耗尽心血救助了十数载的“乡亲们”背叛,无情抛弃甚至刻意栽害,他遭受的伤害一定比这更猛烈而撕心裂肺。也许你真诚相待的人从来只把你当成获得便利的工具,他们之所以愿意表现出善意是因为仅仅这廉价的善意就能把你骗得死心塌地。
      直到镇口,月九方才亮出早准备好的令牌逼禁军放了自己。他在老马蹄儿的惊恐与无声咒骂下离开,头也不回地向王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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